第28章 夢一場

“占愚,你咋回事啊?”一個夥計調侃道:“一晚上不見,你就成了熊貓眼了。”

“是不是看上了誰家的姑娘,想人家想得睡不着覺啊?”另一個夥計也笑了。

“才沒有。”林占愚心情不好,因着彼此之間的熟悉,也懶得裝出一副好臉色。

“那是為啥?”夥計說着便轉過身:“你不說,我去問問魏小哥。”

說曹操曹操到,魏青筠這便幫着後廚端了一鍋熱粥進來。他聽見了方才那夥計的講話,但只聽着了後半句,于是無比茫然地問:“咋啦?有什麽事要問我啊?”

“你瞧林小哥,”夥計笑道:“一看就是昨兒夜裏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了。”

“的确。”魏青筠皺起眉:“占愚,老實交代,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林占愚冷哼一聲:“你好好的,我就沒有心事。”

“哎呦,你們聽聽,這小子能耐了。”魏青筠覺得好笑,便對夥計們打趣:“反過來還差不多吧,你別讓我為你操心費力我就謝天謝地啦。”

林占愚不想與他争辯,于是沒再反駁。一頓飯吃完,他重新如往常一般,該幹啥就幹啥去了。

魏青筠以為他好得很,殊不知青年的心裏卻如翻江倒海一般再也平靜不下來。

經過這麽長時間的掙紮與思考,他終于決定了一件事:不論将來能得個什麽樣的結局,他一定要找個時機把他在心底藏了許多年的心思跟他師哥說出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林占愚發現,喬鯉推薦他們來吳掌櫃這裏實在是個分外明智的選擇:大夥兒少有閑暇專門去聽人撂地出活,可若是吃飯的空檔添些樂子,絕大部分人還是喜聞樂見的。

不僅如此,因為他們仨的吃住有了保證,他和魏青筠不必再像以往一般終日勞碌。空閑時間一多,魏師哥屋裏的桌子上便再一次摞起了厚厚的一沓紙:不再是如往常一般的反思與記錄,而是憑着印象和老收音機裏偶爾播放的小段寫出的玩藝兒本子。

對于一些傳統老活,魏青筠當然不可能悉數盡善盡美地找出來,但也正因如此,為了讓出活的效果更為流暢逗樂,他時常需要自行發揮。

這樣一來,舊活的風骨與江淮一帶的地方特色被他很好地結合在了一起,反而有了極佳的效用。

林占愚除了出活與練功,還經常幫着菜館裏的夥計們做些抹桌子擦地的零碎事。每當看見魏青筠和賬房先生坐在一起寫寫畫畫,林占愚就想,你如今說念着陸江嫂子的好不想續弦,那我便等着,我比你小了足足八歲,總不至于耗不過你。

然而他沒等來魏青筠态度的轉變,反而等來了這人找他商量新活。

“占愚,跟我來。”臘月的一天,吃過午飯,魏青筠招呼他:“到我房裏來一趟。”

林占愚知道他這是又有想法了,心下奇怪:上星期的活看官們挺喜歡,他本以為魏青筠會等一陣子再琢磨新的。

“師哥,”進了屋,他問:“你咋這麽急着出新活?”

“我算了算日子,你小喬師哥快回來了。這活不好讓他聽見,怕觸景傷情。”魏青筠從一堆看似雜亂的宣紙裏抽出了幾張:“你看看。”

林占愚納悶:“啥活還能讓他傷着情?”

然而他只瞥着第一張紙的第一行字就明白了。只見那上面寫着:南征夢。

“我少時在濟南城聽過,依着記憶複原出了骨架,又加了些這邊的方言。”魏青筠向他解釋:“細節處實在想不來的就自己寫了幾段。”

林占愚接着往下看,一上來是一首定場詩:

少年志氣淩雲霄,彩衣紅樓望征遙。

三千世事實難料,一朝煙雲惘夢橋。

輾轉八方路迢迢,秦淮江岸飄蓬草。

素衣扇面映血袍,立馬橫刀仰天笑。

“這是你自個兒寫的嗎?我以前沒聽過。”他問。

魏青筠點點頭:“是我寫的。”

林占愚的視線在上面多停留了一會兒,默默地把最後一句念了好幾遍。

後面便是老活的故事了:魏青筠作為逗哏,他要演一個好吃懶做卻愛說大話的癡心妄想之人,與捧哏說自己參加了前朝軍隊打農民義軍,說得天花亂墜宛如真事,順便再諷刺幾句只知邀功請賞的軍官和臨陣脫逃的兵痞,而林占愚作為捧哏,主要做的便是拆他的臺,與他一起把看官逗樂。

林占愚看了兩遍,基本掌握了細節,覺得這塊活很适合魏青筠:這人身段幹淨利落,其中許多編造出來的戰場之事定能被演得惟妙惟肖。

可他也看出了一些旁的東西,那是如今的魏青筠獨屬的印記。

譬如一句“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被加在了形容戰場慘烈的話後頭:逗哏的故意裝作膽小怕事模樣,述說打仗有多可怕,量活的則以這一句回他,聽起來沒什麽特別,可林占愚知道,魏青筠是在借插科打诨的故事懷人思舊。

如山的白骨與夢裏的紅妝,正是如今是這人百般想念的南京城。

“我覺得可以。”林占愚看了兩遍:“今兒晚上出麽?我回去背背詞。”

“去吧。”魏青筠擺了擺手:“有些倉促了,不過咱倆配合的時間久,默契還是有的,練一下午應該沒問題。”

他想的不錯,倆人整整一下午沒幹別的,一直在磨合這個本子,在客人們開始往菜館裏走的時候他倆也從後院來到了前堂。

冬天天短,這個時候已經有點兒暗了。吳掌櫃雖然沒給後院裝上電燈,但畢竟還沒拮據到揭不開鍋的地步,為了不委屈食客們,前堂裏被他安了兩個電燈泡,一到晚上就明晃晃的。

自打他倆來了,吳掌櫃便讓夥計單獨收拾出了一個地方讓他們出活。

眼瞧着人漸漸多了,林占愚如往常一般走過去,把白天時被放在角落的小桌子搬出來,與魏青筠一同笑呵呵地鞠了個躬。

吳掌櫃站在櫃臺裏面,因為有燈光打在他臉上,從林占愚的視角看過去其實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約看出他大概心情不錯。

也對,畢竟他倆每晚固定在吳記菜館出活,不但幫他們自己解決了一部分生計,也幫吳掌櫃招攬了不少食客。他沒有不高興的理由。

活進行得很順利,魏青筠手裏拿着一把折扇,刀槍劍戟洋槍火炮都能用這扇子比劃模仿,既輕巧靈活又不乏趣味。

他的習慣是出活前把一切細節都定好,這麽多年過來,林占愚也随着他。然而青年沒想到的是,最後他以為該鞠躬結束的時候,魏師哥卻露出了些複雜的神色。

他們站的地方離着電燈泡有點遠,魏青筠微微低頭,一張臉埋在燈影裏,看起來似是有些落寞。

林占愚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又不能冷場,只能順着底往下說:“哎喲,原來都是假的,都是夢啊。”

“是,夢而已。”魏青筠擡起頭,輕輕挑眉:“這金戈鐵馬,富貴熱鬧,沒有一樣是真的。”

于我自身又何嘗不是呢?曾經繁華的南京、嚴厲又和善的師父、還有我的妻,他們難道只出現在了我的夢中嗎?

如果不是,為何如今我再也尋不見他們?如果是,為何一個夢竟會讓我淚流滿面呢?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可憐、可嘆啊。

“別這樣講。”林占愚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嘴卻本能地開始反駁:“再不濟我還在這兒呢。我這個人、還有我對你的心,如假包換。”

魏青筠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不由得愣了一下。趁着這個機會,林占愚趕忙拽着他鞠了個躬,而後說:“各位,我師哥累了,讓他下去歇會兒,我來給大夥兒露一手。唱段京戲怎麽樣?”

“好!”坐着的看官紛紛捧場。

因為先前一病,林占愚的身體一直不算特別好,魏青筠護着他,向來不敢讓他受累。這是他頭一次在吳記菜館的晚場使柳。

至于反響,自然是很好的。這是他的長處,從小到大就沒人說過他嗓子的不是,即便在他倒倉的那段時間唱腔也從沒失過韻味。

唱完了一段,魏青筠也差不多回過神來了。他不好意思地沖林占愚笑了笑,示意對方開始下一塊活。

“師哥,那個,”瞧着魏青筠不太高興,林占愚晚上便直接跟在他身後回了他的屋,青年在哄人這方面實在沒多少經驗,所作所為在對方看來實在有些沒話找話的意味:“你以後有沒有寫本書的打算?就收錄你整理出來的這些東西,留給後面說南京白話的人看,省得他們以後想到哪塊活了連個查的地方都沒有。”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魏青筠幫睡得正香的魏學頤把被子拽整齊,快步走出了裏間:“師哥今天狀态不太好,麻煩你了。”

“你跟我說這個幹嘛?”林占愚皺起眉:“我小時候啥都不懂,那會兒是你親自教我,還帶着我出活。你對我來說就是半個師父,我為你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這話讓魏青筠覺得很奇怪,他發覺自家小師弟最近說話好像總有那麽一點言過其實。他望向坐在床邊的林占愚,只見這人也正無比真摯地望着他。

燭火映着青年炯炯有神的眼睛,讓屋裏的一切都顯得溫暖而安定。

可魏青筠知道這不過是錯覺,在這風雨飄搖的世道,想要求個安穩度日,那才是最大的癡心妄想。

“師哥,”林占愚輕聲喚他:“我說的是真,我真是這麽想的。”

魏青筠笑了:“知道了。我沒事,你快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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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征夢

注釋:

一段相聲,行話稱“一塊活”或“一塊活兒”。一塊完整的活可拆為四個結構: 墊話,瓢把兒,正活,底。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來自蘇轼~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來自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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