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表心跡
經此一事,林占愚覺得憑魏青筠現在的狀态,的确不可能太快續弦。
他打定主意要等,說到做到,只是他沒想到,再次看見轉機已經是足足一年之後的事情。
那會兒是民國二十八年冬,兩歲半的魏學頤已經能滿院子跑了。
又是一年除夕将至,他倆晚上出完了活,林占愚剛把桌子搬回牆角,轉頭便看見有個年輕俊俏的姑娘在和魏青筠搭話。
這樣的場景他太熟悉了,當年在喬鯉的婚宴上便是如此。林占愚有些懵,許多亂七八糟的思緒一齊湧上心頭,最終只化為了一句話:
當初我少不更事,已經錯過他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他這般想着,心裏堅定了不少。于是他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伸手拽住魏青筠的袖子:“師哥,我有話對你說。”
他冷着一張讨債一樣的臉,實在是太過唐突無禮。見狀,魏青筠趕忙跟那姑娘說了一聲,而後把青年推去了後院。
“怎麽了?”魏青筠以為他遇上了事。
“那位姑娘是誰?”林占愚不想看他,故而微微低下頭,卻還是忍不住遞過去幾分目光,只見月光之下魏青筠的神色有些許焦急,看來是真的在擔心。
這讓青年的心緒緩和了些許:“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
“今兒晚上剛認識。”魏青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你到底想問什麽?”
“原來如此。”林占愚意識到是自己太過敏感,臉上頓時挂不住了:“沒事,我先走了。”
“回來!”魏青筠怎肯輕易讓他走,厲聲呵斥道:“你今天若是不把話說清楚,休想回去。”
“魏小哥,別吵啦。”有個夥計聽見了他們的争執,披着外衣從屋裏走了出來:“林小哥還年輕,就算犯了錯,你也要多容忍他一點嘛。”
魏青筠知道是自己吵到了人家休息,于是點了點頭,拽着林占愚快步回了屋。
“說吧。”魏青筠把門關上,冷冷盯着他:“當年我跟陸江成婚的時候,你也鬧了許久的脾氣,這兩年才稍微好了一點,今日你又開始了。這麽多年過去你應該知道,師哥就算成了婚也是你的師哥,待你的好不會有絲毫減損。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
林占愚無力地倚在冰涼的牆上,擡眼對上這人的視線。他發現他師哥的模樣實在周正,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就算此刻含了怒意,也讓他覺得分外賞心悅目。
思慮至此,他自嘲地笑了,心道:林占愚啊林占愚,都這時候了,你怎麽還有心思想這些?
“說話。”魏青筠愈發生氣:“別在這兒裝聾作啞。”
裝聾作啞?林占愚想:你以為我不想說?我要是真說了,只怕你要氣得恨不得打死我。
“你走吧。”見他油鹽不進,魏青筠覺得分外疲累:“等你什麽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
“不必。”林占愚拽住他的手腕:“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麽嗎?我全都告訴你。”
他冷笑了幾聲,伸手指向對方,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說:“魏青筠,你給我聽好了。老子看上你了,老子早就看上你了。”
這些陳年的心思在他心裏埋着,如今驟然見了天日,就像塵封的老酒開了壇,氣味止不住地四溢而去。
林占愚神情凄恻:“在你認識陸江之前我就看上你了,我不想讓你娶媳婦,我想讓你跟我在一塊兒。這是你逼我說的,你滿意了嗎?”
林占愚發現在他的話出口的一瞬間,他魏師哥茫然了一瞬,似是全然沒想到他會說這些。
看來師哥的确從沒往那方面想過。林占愚有些落寞。
然而還沒等他緩過神來,便結結實實地挨了魏青筠一巴掌。
“胡鬧!”魏青筠顯然已經氣急敗壞:“這都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林占愚也豁出去了:“我就是喜歡你,還用人教嗎?”
魏青筠不再說話,而是走到門口,試圖借冬日的冷氣讓自己平靜一些。不知過了多久,再轉過身來時他已經看起來非常平靜:“咱們出去走走吧,有些事我得和你談一談。”
聞言,青年絕望地閉上眼:“好。”
林占愚順從地跟在他身後,走了不知道多久多遠,魏青筠終于停了腳步。
“占愚啊,”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依舊竭力讓自己顯得溫和一些,哪怕他說出口的盡是冷冰冰的言語:“你怎會有這樣的心思?”
林占愚依舊不想看他,但還是忍不住,偏偏被他一雙眼睛吸引了去:那裏面有無窮無盡的溫暖與實實在在的關切,自父親過世後,這是林占愚生命裏為數不多的慰藉。
“師哥,”林占愚話說得極為艱難:“自打我記事,這世上肯最最真心待我好的,除了爹爹便只有你和師父。我想和你做一家人,想以後加倍對你好,盡我所能地讓你和學頤過上好日子。”
“咱們現在難道不是一家人嗎?”魏青筠反問。
“不一樣。”林占愚矢口否認:“我想和你最親近,想成為你的唯一,而不是像我和北平的張小哥那樣,做彼此漸行漸遠的過客、十年八年才去一封書信的舊友。”
他忽而笑了:“其實我也知道,這都是我一廂情願罷了。但我從沒後悔認識你。”
“那什麽龍陽之好的,我沒了解過多少,只知道那是有錢人家愛玩的花樣。”魏青筠望着他,心裏陣陣生疼:“咱們小老百姓能活下來、能有口吃的、有衣裳穿就已經很不錯了。你如今也漸漸大了,早晚找個姑娘家生兒育女,老了也有子孫後輩在跟前盡孝,你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嗎?”
這近乎是苦口婆心了。林占愚沒作聲,他不知道該怎麽說。更讓他難受的是,他發現他師哥是對的,對方這些年待他的好從沒變過分毫。這人事事為他着想,護着他念着他,宛如親生的兄長。
又或者,就算有血緣的長輩很多也做不到魏青筠這樣,對他諄諄教導,替他費心籌劃。
于是方才林占愚心裏的堅定如今已經開始動搖。他覺得自己簡直不是東西,他辜負了魏師哥的心意,辜負了對方這麽多年對他的關懷與愛護。
他不知該說什麽,只是搖了搖頭。
魏青筠不再看他,而是擡頭望着天上的朗月疏星。良久他嘆了口氣,低聲問出一句:“當年我和陸江成親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林占愚的視線沒從魏青筠的臉上離開過,直到聽見這話。他低下頭:“陸江嫂子是個好人。”
他閉了一下眼,當年那位好嫂子眉清目秀的模樣便浮現在腦海:“我當時就想,大抵我不是個有福氣的,可我轉念再一想,便知道當時的你必定穿着大紅的婚服站在人堆裏笑得高興,突然覺得好像也挺圓滿。”
說着他忽而笑了:“師哥,我騙你去藥鋪的那天你還記得吧?其實我當時是去城邊廟裏的大佛跟前許願了。我跟佛祖說,我爹娘已逝無兒無女,已然一無所有,沒什麽可留戀的,只願折去十年陽壽,換取來世與你的姻緣線。這輩子你比我大幾歲,我還想陪你到老呢,只能折十年,否則的話,二十年三十年我也是肯的。”
“胡說八道!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又一次把魏青筠惹生了氣:“你……”
一瞬間許多話湧上心頭,魏青筠想像以往無數次一般厲聲斥責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卻覺得喉嚨裏好似塞了塊棉花,悶得什麽都說不出。
“師哥,我對不住你。”這是真心話,因為見他如此,林占愚覺得自己簡直是自讨沒趣。
青年羞愧難當,霎時間紅了臉,心知這天晚上實在是莽撞,趕忙沖魏青筠作了個揖。
話已經盡數說出,他覺得自己已經沒了任何遺憾:“你放心,明兒一早我就收拾行李走人。”
“你想去哪?”林占愚剛轉過身想往回走,卻被魏青筠拽住了,他錯愕地回過頭,只聽得對方說:“世道這麽亂,你能去哪?快別鬧了,跟我回去。”
“師哥……”林占愚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聽話。”魏青筠沉下臉,拿出作為師哥的威嚴。
林占愚雖然回了吳記菜館,可他的心思早已飄遠了。他躺在床上,又一次難以入眠。他想,今天晚上都鬧成這樣了,以後他和魏青筠之間還能有轉圜的餘地嗎?
思來想去,他索性不睡了,直接坐起來穿好了衣裳。他把櫃子打開,時隔數年,又一次開始偷偷收拾行李。
林占愚很快便下定了決心:他要把在吳記菜館這難得的安定日子留給他的師哥和侄子,或許在不久的将來魏師哥會另娶一位女子為妻,他們會過得很好。
至于他自己。想到這兒,林占愚收拾東西的手稍滞了一下:他還沒想好去哪,不過總歸不會留在這裏。
他怕驚動後院裏睡覺的其他夥計,便想繞個遠路從前門走,然而當他蹑手蹑腳地走到前堂,卻發覺裏面坐了一個人。
魏青筠在等他。
林占愚吓了一跳。雖然此時已經到了後半夜,屋裏屋外俱是漆黑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這種黑暗,能把遠近的狀況看得極為清楚。
他分明看見他魏師哥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不像是被他驚動,更像一直坐在這裏,仿佛早就料到他會偷偷地離開。
而這與數年前他想從喬家逃走時的情狀近乎如出一轍。
林占愚絕望地想:不愧是與我相識八年知心知意的師哥,沒人比他更了解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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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幅過半,小林終于表白了,卑微作者表示,俺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