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躲空襲
林占愚把丫頭送到安全的地方,而後才去了吳記菜館的新店。
他趕到的時候魏青筠正抱着魏學頤在門口等他,見他急匆匆地過來,皺着眉發問:“你幹嘛去了?怎麽這麽慢?”
“路上遇見了個可憐孩子,”林占愚對上他的視線:“我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魏青筠點點頭:“快進來。”
民國三十年春夏,這樣的日子于他們而言已經成了常态。
林占愚數不清他們究竟挨了多少回轟炸,或許是七八回,或許是十幾回,多得他已經懶于計數。
七月盛夏的時候,林占愚正在後廚幫忙,防空警報再次響起。
他跟夥計對視一眼,趕忙放下手中的活,用最快的速度往外跑。
他一手抱着他師哥的小箱子和京胡,另一只手把還在小院子牆邊上坐着玩的孩子撈到懷中,沖出去的一瞬間,一枚炸彈落在了他身後的屋子裏。
方才還很溫馨的院落屋房頃刻間被炸成了廢墟。泥土與塵埃四濺,讓林占愚滿頭滿臉都是灰塵。
小孩一開始還會吓得大哭,如今習慣了,安安靜靜讓他林叔抱着,不說話也不哭鬧。
林占愚顧不得旁的,趕忙跟在掌櫃的和夥計們身後往防空洞跑。
他跟魏青筠已經約好了,一旦遇到空襲,就去城北的防空洞會合。
“師哥!”林占愚抱着孩子趕到的時候魏青筠已經在那裏了,他飛快跑過去,把魏學頤塞到魏青筠懷裏,拍掉自己身上的土。
魏青筠匆匆跟掌櫃的打了個招呼,又回到林占愚身邊:“沒事吧?”
林占愚搖搖頭:“放心。”
魏青筠嘆了口氣,拍了拍小孩的後背以作安撫。
這孩子當真是見怪不怪了,竟就這般在魏青筠懷裏安然睡去。
轟炸機在外面狂轟濫炸,林占愚和魏青筠躲在角落,默默地聽着、等着。
這樣的光陰分外漫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昨天才寒暄過的街坊四鄰,很可能今日就陰陽兩隔;曾經富甲一方的富商大賈,臨了災禍也免不了拖家帶口東奔西跑。
林占愚心裏既壓抑又郁悶,他轉頭望向魏青筠,看着這人的背影,心裏的不安才得到了些微的纾解。
“師哥。”他湊過去,靠到對方的肩上。
“怎麽啦?”在這樣的時候,魏青筠并沒有推開他,也沒有與他生氣。
林占愚并未作聲,他知道說什麽都是枉然。
魏青筠穿着單衣,平整的肩膀骨骼分明,林占愚靠在上面,覺得無比踏實。
轟炸機依然在外面盤旋,防空警報響徹全城。魏青筠嘆了口氣,用一只手抱着孩子,騰出來另一只手把他的小師弟輕輕摟住。
數年過去,魏師哥依然清瘦,但不同的是,比起十年前,他的身量又結實了不少。
如今的他,被歲月洗盡了青澀,透出的是一股而立之年的沉穩與成熟。
他不再是那個剛出師的年輕小哥,而是能撐起一個家的頂梁柱、是主心骨。
過了一會兒,防空洞裏忽然響起了陣陣哭聲。林占愚好奇地望去,竟是個中年男人。
“咋啦?”周圍的人紛紛圍上去。
“我爹娘和老婆孩子都在家裏呢。”他抹了一把眼淚,再也顧不上旁的:“前兩天剛安頓好了,誰能想到今兒又來。”
他這話一出,大夥兒的心情都變得很差:誰沒幾個死在戰亂裏的親朋呢?
魏青筠和林占愚也是一樣,當年熱熱鬧鬧的喬家如今只剩了他們四人,過了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天。
林占愚坐直了身子,他很想做點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于是他把胡琴塞到魏青筠手裏,低聲說:“生死恨。”
魏青筠會意,把已經睡熟了的孩子放到身邊,接過京胡,開始拉弦。
說什麽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裏幾多愁。
胡兒鐵騎豺狼寇,他那裏飲馬黃河血染流。
嘗膽卧薪權忍受,從來強項不低頭。
思悠悠恨悠悠,故國月明在哪一州。
這要得益于先前為了跟陸江“較勁”,林占愚特意練的小嗓。他的嗓音本就嘹亮,唱老生戲時調門就很高,如今唱旦角,壓根不費力氣,還能耍花腔。
然而這一段唱出來,腔調并非最出彩之處。讓人動容的,是情。
他坐在角落,身上的大褂并不幹淨利索,這讓他看起來有些狼狽。可他唱韓玉娘卻無半分違和,甚至唱得幾個人紛紛鼓掌。
防空洞裏悲傷與恐懼的氣氛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侵略者的憤慨。國仇家恨之下,許多人咬牙攥拳,也有幾個人默默垂淚。
不知過了多久,空襲終于結束了。防空洞裏衆人紛紛松了口氣,享受着劫後餘生那令人心醉的喜悅。
又熬過了一劫,又能多活一陣子。
林占愚回頭望着他師哥的臉,從那上面,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尖銳的鋒芒與不服輸的淩厲。
與之相反的,這個人如今處變不驚、七情不上臉。
毫不誇張地說,他覺得即便泰山崩于眼前,對方也能面不改色。
然而不尋常的,這樣的特質讓他更為癡迷。宛如從前一身傲骨的君子風韻被歲月釀成了醇厚的酒,香氣不再張揚,卻久有回甘。
林占愚越看越覺得絕望。他想,你這樣好,讓我如何能再喜歡別人呢?
大抵,這便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魏青筠不知道這人心裏的無奈與糾結,回頭招呼道:“快走。”
“诶。”林占愚趕緊跟上。
晚上重新安頓好一切,林占愚洗了澡換上幹淨衣服,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進了屋。
這會子條件太差,晚上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就不錯了。掌櫃的讓他和魏青筠住在一間,這樣的安排于外人看來最合适不過,可與他而言,卻是天大的折磨。
為此,他已經裝了半年的若無其事。
“林小杆子,過來。”見他進屋,魏青筠喚他。
林占愚慢吞吞地上前走了一步,竭力想擺出一個自然的笑臉:“師哥,怎麽了?”
他面上無悲無喜,心裏卻早已翻騰成一團。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瘋魔了,就為了這麽個既不容他遠離也不許他靠近、至今連句準話都不願給他的人,他已經搭上了十多年的光陰,若是全然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一輩子估計也要交代出去。
朝思暮想的面容近在咫尺,林占愚心裏卻忽地添了幾分不平之氣。他想,我早已一無所有,來去無牽挂,又有什麽可忌憚的?
“幫我把這些整理一下。”魏青筠遞給他一沓紙。
林占愚默默把東西放好,回頭再看,只見魏青筠依然安安靜靜地坐在燭影下,與往常別無二致。
“弄好了。”林占愚說。
“行。”魏青筠頭也沒擡。
“師哥,我不能再裝糊塗,我得問問你。”見魏學頤睡得香甜,林占愚便坐到他魏師哥身邊:“如今這日子,不是一年一年的過,也不是一天一天的過,而是一秒一秒的過、一瞬一瞬的過。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咱誰也不知道。”
魏青筠放下筆,仿佛知道對方要說什麽,但他沒說話。
“所以,你到底能不能,”林占愚說得很艱難:“跟我在一塊兒?”
“占愚啊,我是你親師哥,管你也好罵你也罷,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魏青筠苦笑了一聲:“你如今還年輕,許多心思分不清辨不明也是尋常。等再過幾年你想明白了就知道,許多事或許不是你想的那樣。”
“如今咱倆一起說玩藝兒養家糊口,談情義是師兄弟,談利益是好搭檔,自然是榮辱一體,在這風雨飄搖的世道裏誰離了誰也不能獨自過活。有大情分小錢財拴着,這是最牢靠安穩的關系。”
“若是倆人真在一塊兒了,濃情蜜意自然是好,一旦一拍兩散,飯碗還要不要?命還要不要?多年的情義還要不要?”
魏青筠望着對方的眼睛:“師哥怎能做這樣的事?”
胡說。林占愚忿忿不平,心道:你這張嘴最會舌燦爛花,黑的都能讓你說成白的。
實在惱人。
就這般想着,他猛地擡起頭,伸手制住魏青筠的胳膊讓這人動彈不得,而後直接吻了上去。
魏青筠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被林占愚拽起來推到了牆邊。他的臉色陡然變得很難看,本能地想掙開對方的束縛,卻發覺這對自己來說實在困難。
然而剎那間他卻顧不得別的,他想不到林占愚對他的無禮,也想不到匆匆的過往與茫茫的今後,更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此刻的唇齒相依。他腦海裏只剩了一個念頭:這孩子哪來的頑固勁頭,怎麽這麽想不開、這麽不聽勸啊。
魏青筠緩了緩神,用了極大的力氣終于把林占愚推了出去。
他自己也筋疲力盡了,無可奈何地靠着牆,看幾眼外面漆黑一片的天色,再看幾眼對面失魂落魄的人,許久之後才低聲問出一句:“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點兒吃的吧。”
“師哥……”正耷拉着腦袋蹲在牆角的林占愚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錯愕地擡頭望向他:“我……你……”
“我問你餓不餓?”魏青筠不耐煩了:“怎麽還聽不懂人話了呢?”
“不,不餓。”林占愚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不是魏青筠的對手,那人風裏來雨裏去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這麽多年,有的是辦法整治他。
正如當初在東去的行船上一般,對方不接招,任是誰都沒辦法。
林占愚想站起身,卻發覺腿已經麻了,于是跌坐在地,仰頭直勾勾地望着魏青筠,心說:師哥,你可真是個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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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其實快成功了,他師哥已經心軟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