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贈帕
沈鳶不明白自己為何就這麽快地放下戒備,面對送入眼簾的雪白帕子,她自然而然地接過。
收手想擦拭淚珠,卻發現眼角并無淚痕。
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輕易哭泣後,她終于哭不出來了。
于是只用帕子輕輕拂過臉頰,重新疊好帕子,沖對面那人感激地一笑。
對面的人颌面幹淨,沒有像朔北人蓄起濃密胡須,因此整張年輕幹淨的面孔清晰的呈現在沈鳶眼前。
他微着笑望着她,那種和煦溫柔與親切唯有同根同源的同族人之間才會存在,頓将沈鳶帶入一片暖意中。
雖然沈鳶還完全不認識他。
“呀!楊大人!”身旁的玉姿睜着圓圓的大眼睛喚道。“您怎麽來了。”
楊大人?
這就是玉姿口中的那個留在朔北國的中原人哥哥?
沈鳶好奇問詢的目光投向他。
楊大人退後兩步推手躬身,向沈鳶行禮。
“臣楊清元叩見公主殿下!”
他沒有用朔北國的王妃稱呼她,而是首先稱呼她大周公主的身份,所行的也是大周朝的君臣之禮。
一時間讓身在朔北營地的沈鳶有些恍惚。
“就是這位楊大人,之前送獨孤大人來見您,又幫奴婢拿的吃食和衣物。”玉姿道,又湊近沈鳶耳邊:“他現在跟在汗王身邊,是汗王的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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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驚奇地望向楊清元:“楊大人之前是在大周朝廷裏做過官嗎?”因他剛才的一言一行,都太像是讀書人,而玉姿一口一個“楊大人”,又讓她更确定他曾在朝廷為官。
只是一個周臣,如何來朔北易主?
楊清元沒有否認:“臣确實曾效忠朝廷。只是機緣巧合之下來了漠北草原,又機緣巧合之下遇見岱欽汗王。這才留于朔北國,做一名帳中客罷了。”
原來是周臣轉投他國,成了汗王的門客。只讀書人的道理中,從來是一生一主,背主轉投異族,無異于賣國。
沈鳶心中剛剛升起的熱情與親切,轉瞬間退散。
她清淺目光的由暖轉冷楊清元怎會看不到?許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楊清元只是豁達地微微一笑,微微躬身,再次向沈鳶行禮。
“臣能見到殿下已是榮幸,不敢再叨擾,臣就此退下。”
沈鳶無言地點頭,擡手想把帕子遞還給他。
“一條帕子而已。”楊清元沒有接,仍是保持行禮的姿勢:“只是在這馬背上生活的蠻族習慣了慕強淩弱,殿下即使身為王妃,但若輕易顯露脆弱還是會受他們的輕視。因此臣才勸殿下,莫在外人面前落淚。”
他一句一句地勸誡沈鳶,仿佛此時不是汗王養在帳中的臣,還是原先那個侍奉□□的周臣。
“往後殿下如有任何需要,盡管差玉姿姑娘找臣便是,臣定會傾力相助。”
楊清元俯着身子低頭說完最後一句話,轉身走開,沒有留給沈鳶任何與他再對話的機會。
沈鳶目送他離開的身影,低頭望向手中他給的帕子。帕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上面繡上的一株紅梅已經掉色泛黃,想是放在身邊收藏了很久。但原主人細心維護,這麽多年帕面仍舊雪白。
這樣柔軟的綢帕,這樣精致的繡工,是中原才有的物件。
沈鳶小心翼翼地收起來。雖然初始那一刻她對他的易主行為心存芥蒂,但能在荒涼陌生的草原上碰到一個同族之人,還是讓她內心深處感到慰籍。
“他怎麽才說了這麽兩句話就走了?奴婢還想着好不容易碰到個會說漢語的人,興許能讓他和殿下多聊聊呢!”玉姿顯然沒想那麽多。
“說什麽呢。”沈鳶轉頭道:“我是汗王的妻,他是汗王的臣,男女有別君臣有別,怎可在這麽多人面前走得太近?”
“哦。”玉姿受了訓導,低下臉。
沈鳶搖搖頭,真是拿這個姑娘沒辦法。她明明在宮廷裏呆了那樣久,才來草原沒多久卻立馬沾染了這裏随性奔放的習氣,竟然将過去宮廷馴化出來的規矩禮教都抛之腦後了。
但沈鳶确實羨慕玉姿。都是一起來的朔北,玉姿極強的适應能力卻能讓她快一步适應下來。
“回去吧。”沈鳶望向藍藍的天空,道:“早上咱們還什麽都沒吃,拿點東西來,咱們一起吃。”
玉姿擡頭眼睛又亮起來:“是!”
兩個姑娘一步并行回去,一路上那些朔北的平民與衛兵還是會如之前那樣朝他們投來好奇追随的目光。
不過才一個夜晚與一個清晨,沈鳶經歷的卻要比過去十六年都多得多。這讓她的情緒也調整得更快,不久前才生出的悲傷痛苦情緒很快就被她壓進了心底。
她聽進了楊清元的建議,挺起胸膛坦然地接受朔北人投過來的觀察打量的眼神。
……
朔北人的生活習慣與中原人真是大大的不同。這裏沒有太多蔬果米糧,大多人平常吃的就是牛羊肉與奶制品。
早上和中午沈鳶都只吃了些幹奶酪化開的奶乳。這是朔北人的飲食習慣,他們只有晚上才會食用肉食,高等的貴族也才有條件補充從南部生産的米面果幹。食材單一,又無太多營養的補充,确實比盛産魚米地大物博的中原相差甚遠。
玉姿倒是沒有什麽,從小吃苦慣了,餓肚子是常有的事,現在來了漠北草原反而能與主子共享上等的乳酪肉食,本就比之前的生活品質提高了好幾倍。但她只擔心沈鳶,公主的身子單薄亟需補充營養,但從早上到現在她分明只喝了兩碗羊乳,這麽少的食量,能撐得住嗎?
玉姿從行囊裏翻找着,卻找不到多少剩餘的吃食,只得跑出去再問問服侍汗王的手下,找些珍貴的米面幹果來。
“別去,回來。”沈鳶坐在地毯上叫住玉姿。“既然已經來了這裏,凡事還得多靠自己,莫要再總是麻煩汗王手下的人。”
玉姿只得退回來。沈鳶碰了碰毯子,示意她一起坐下來。
玉姿搖頭:“奴婢在旁邊就好啦。”
沈鳶道:“坐下吧,沒事的。”
主子都這麽說了,玉姿就坐到了毯子上。
她把爐子重新生上火,架起碗來融化乳片。倒不是因為餓,而是實在是寒冷入髓,就算白日裏生火,帳篷裹得嚴實,也抵不住涼意從地底源源不斷生出來。
“都來了兩天了,他們也沒派個人過來伺候,這是把咱們撂這自生自滅了?”玉姿心裏不平,帶着懵懂的大膽,忿忿拿勺子在鍋裏攪拌。
這确實不像是正經對待王妃的樣子。和親以來沒有任何儀式也沒有安排照料的随從,沈鳶的飲食起居從頭到尾都是陪嫁侍女玉姿一個人照顧。
這樣的姿态,完全不像是對待一個正經王妃,而是侍妾。
不過想想也是。大周王朝不堪邊境常年遭受侵擾,為保和平和親女眷,還帶來大批大批的物資財富,本就是以低姿态相待朔北。這樣的情況下,朔北人又怎會真的尊重她這個和親公主?
沈鳶望着眼前鍋中冒出的霧氣,面對玉姿的小聲抱怨,一時間也無話可答。
沈鳶出神的面容被玉姿怔怔地看着。以前沒湊得這麽近看過,印象中公主是個纖弱美麗的女子,如今細細看這一副似定了格的面孔,竟覺得十分婉約清麗。
“殿下,淮南那樣的地方,是不是和這兒完全不一樣?就連和咱們京都也不一樣?”玉姿突然問。
沈鳶道:“自然會和這兒不同,淮南那樣的地方又沒有草原。只是都是中原,與京都卻也沒有太多差別。”
“啊~”玉姿裹着氈子,語氣裏卻有些失望。
她從有記憶起就在宮廷伺候,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南方是什麽樣,草原上高山上海上是什麽樣,她從來沒見過。她只覺得,這世界就只有皇宮一處地方,外面的世界她想象不出來。
如今她見到了最西北邊的大草原,見到人高馬大的草原人,才知道原來世界這麽大有這麽多的花樣,竟都比皇宮裏廣闊!她望着沈鳶流暢的臉蛋與溫柔的五官,突然發現也是她之前未在北方見過的氣質模樣。勾起了好奇心,只想更多了解世間天地不同的樣子。
但沈鳶卻說,富庶的南方與北方的京都無甚差異。
原來這世間天地也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多彩?
“也不是。”沈鳶又想了想,轉過臉來:“淮南有很多河流湖泊,溫暖和煦從無寒冬。那裏盛産魚米,綠油油的稻田和茶山遍地都是。那裏,有很多與京都不同。”
那裏是她的家鄉,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從前父王母妃帶她出行鄉間田園,從車上探向窗外,指着那一片片稻田和茶園,告訴她這就是他們的封地,是她長兄的繼承地。
她長兄未來襲爵的封地,一定也會是她的封地吧?年幼的沈鳶單純地設想,每到這時父母就抿着嘴笑。
傻孩子,女孩子長大都是要嫁人的啊。他們告訴她,還說以後會給她挑一個好的夫婿,絕不讓她嫁去太遠的地方。
父王母妃并未想到,她最終會被嫁到更為遙遠的漠北草原,更不會想到,她是去給人做妾。
“那一定很美了。”玉姿心向神往。
沈鳶望向鍋中升起的一團團霧氣。
那是她記憶裏最美的地方,如今只能在夢中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