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寫信
沈鳶脫了衣服,泡在木桶裏渾身暖洋洋。這幾日跟随岱欽風餐露宿很是辛苦,好不容易能安安靜靜洗個熱水澡,她只想泡在水裏偷閑半日。
她這一睡就睡了許久,再醒來時帳內已經點上燈,撒吉拉開木屏風繞進來往桶裏加熱水。
沈鳶撐了個懶腰,懶羊羊地揉揉眼睛,伸手拿起臺子上的藥盒,沾取少許膏藥塗在頸上。
“撒吉,你幫我看看,紅印消下去一些了嗎?”沈鳶濕漉漉的小手拉着撒吉的衣袖。
撒吉微笑:“見效沒那麽快,還要多塗幾日。”
沈鳶撇撇嘴,扶着撒吉的胳膊從水桶裏站起來,撒吉就拿着幹巾帕給她擦拭。
水珠順曲線而下滴落水桶,在白蒙蒙氤氲水汽的水面泛起圈圈漣漪。沈鳶站在這團熱氣中一動不動任憑撒吉打理,她歪着頭眼睛似閉非閉,濕漉漉的臉蛋上殘留倦怠的餘韻。
不得不說,小王妃生得很好看。撒吉伺候過許多老王妃,她們每一個人都極其美麗,那種一眼定乾坤的驚豔美感,直接且熱烈。而小王妃的美卻很收斂,初看時不覺驚豔,卻細水流長藏着三分慢慢顯露,像她着漢服時淡雅着裘衣時鮮活明媚,不張揚但有張力,是有留白、可轉圜的美感。
撒吉動作輕柔地擦拭着。巾帕滑過沈鳶的濕發,再滑過粉撲撲的臉頰,再到長而細的脖頸。
脖頸。
撒吉頓住。紅色的印記在水霧中十分刺眼。撒吉目光定在那兒,腦海中回憶起今天岱欽的樣子。
他目光晦暗臉色發白,在大帳裏踱着步子不能安定。
撒吉看着岱欽長大,他的情緒逃不過她的眼睛。
他那時的情緒,就是懊惱。為了他的小王妃,為他失手傷了她,他極其懊惱。
印象中,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這樣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但在外人面前還盡力保持王的威嚴。
沈鳶睜開眼睛瞥了一眼停頓動作的撒吉,懶懶地問:“現在什麽時辰啦?”
Advertisement
撒吉回過神來回答:“夜半了。”
沈鳶困得又合上眼:“居然這麽晚了。等會汗王該回來了,頭發得快些擰幹了。”
撒吉垂目:“他這幾日暫且不會再來。”
沈鳶忽地睜眼:“他說的?”
撒吉點頭。
沈鳶困惑:“為什麽?”
撒吉道:“汗王念着娘娘這幾日舟車勞頓,想讓娘娘靜心休息。”
他什麽時候想得這麽細致了呢?居然能想到她的不易,能給她時間靜心休息。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不來折騰她,她能放松不少。
出來後沈鳶坐到地毯上,睡了一覺再起來反倒不困了,手托腮撐在案幾上百無聊賴。忽然想起什麽,左摸摸右摸摸,摸出幾枚銅錢來。
“我們要不玩會簸錢吧?”沈鳶沖着玉姿和撒吉笑道。
玉姿拍手:“正好正好!奴婢也好久沒玩了。”
兩個人推開低矮的案幾,激動盤腿坐下,把大周朝的銅錢扔在地毯中央。
撒吉搖頭:“奴婢不會。”
玉姿像是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拍手道:“原來還有撒吉不會的東西啊,這回可得我教你了!”
沈鳶擰了一下玉姿的臉:“就你話多。”轉頭對撒吉笑道:“游戲很簡單的,玩一次就能學會。”
盛情難卻,撒吉只好坐下看兩個小姑娘擲出銅錢,眼疾手快的瞬間,手掌覆上全數收于掌下。
這是沈鳶從小用來消磨時光的游戲,在王宮裏閑來無事,讀書讀的累了,就和小姐妹們一起玩幾局,無需動腦還能有輸贏熱鬧,常常一玩就陷進去轉眼度過幾個時辰。
如今再次重溫,沈鳶覺得十分熟悉親切,往日種種美好嬉鬧都上心頭,只又覺得,略有些寂寥。
從前她身旁總圍繞着許多人,有玩伴也有侍女,衆星拱月一般不曾叫她落單,玩簸錢的游戲總是三五成群,熱鬧非凡。到如今,只剩下玉姿和撒吉兩個人與她戲耍。
銅錢分好,三人便開始比拼,第一輪撒吉便漏了好幾板銅錢。
撒吉攤開手無奈:“奴婢确實玩不好。”
“那朔北的人們平日裏都做些什麽呢?”沈鳶轉過頭問。
“跑馬,打馬球、摔跤、馴馬、馴鷹之類。”撒吉微笑:“不過都是男人愛玩的罷了。”
玉姿想到什麽:“那汗王是不是都很擅長?”
撒吉笑道:“汗王是朔北最強的勇士,若論跑馬摔跤,沒人能與他比肩。下次要有賽事,汗王若是出場,你們去看看就明白了。”
玉姿忙點頭:“賽馬摔跤什麽的我還沒看到過呢!”
撒吉臉上挂着慈善笑容,對玉姿的願望予以默許,一轉頭看到王妃正略略思忖,便道:“娘娘常在宮中,應該也看到過的。”
這些也是中原皇宮中常有的娛樂項目,但沈鳶身在淮南王宮,畢竟比不上京都皇宮,南方人也更愛好內斂溫和的娛樂活動,王宮則不常開展這些項目。
沈鳶搖搖頭:“與王兄觀光操練場時偶爾見過幾次士兵摔跤,離得遠也看不清,便沒有深入了解過。”
玉姿驚奇:“王爺府中也有士兵呢?”
沈鳶戳戳玉姿腦袋:“虧你在皇宮裏呆了這麽久,怎的連這些都不清楚。”
她扶着臉頰:“王宮裏的衛兵許多,他們天天都要上操練場訓練,我王兄行帶兵之職,便是要督軍訓練以便必要時為國作戰。王兄有時會帶我去玩,有時也帶延兒。”
說到這裏,沈鳶不禁彎唇輕笑。其實延兒不過才三歲,剛剛會說話的年紀罷了,就算被王兄帶着去看了士兵操練也看不懂什麽。
但王兄就是這樣,一腔熱血意氣風發,不像父王那般悠閑自得,反倒更像史書中的太宗皇帝。父王不過年近五十,政務便不大願意管了,全數交給世子代管。于是王兄得償所願,能在封地中得以一展宏圖。
王兄不僅覺得自己要早早建功立業,還認為他的兒子也要早日成長得像他一樣,經常要帶着延兒去看練兵。王嫂總是說王兄操之過急可又拿他沒轍,只得每每讓奶娘跟着一路看護小王孫。
記憶中,王兄抱着延兒站在高臺上,指着那一片士兵對他道:将來我們會用強大的兵力将北方鞑虜打得落花流水,打得他們滾回老家永遠不敢再來!
卧帳裏的沈鳶忽然打了個激靈。
一旁的撒吉說:“原來娘娘并不是從小生長周朝京都的皇宮,是有自己的父王母後。”
沈鳶颔首:“我是淮南王的女兒,只是因和親被擡公主頭銜。”
撒吉道:“怪不得見娘娘生得冰肌玉骨,原來是在南方那樣的地方養出來的人。”
玉姿捂嘴笑道:“撒吉還這麽會說呢!說得文鄒鄒倒是和咱們皇宮裏的嬷嬷有的一拼。”
撒吉倒不在意,只是望着沈鳶忽然惆悵起來的面容,輕聲問道:“娘娘來朔北兩月有餘,父母兄長定然思念,娘娘可有給他們寄出信件報平安?”
沈鳶一驚。“寄信?”
漠北草原距離淮南十萬八千裏,朔北與大周兩國之間也互有邊境防守,幾乎沒有送信驿站,如何能夠通信?
只聽撒吉說得肯定:“周國常有商隊進入朔北境內貿易往來,若委托他們将信件帶入周國,再又周國境內信使送信,則有望送到淮南親王手中。”
沈鳶和玉姿互望一眼,不約而同激動起來。“真的?這樣真的可行?”沈鳶探身追問。
“雖然丢件的風險大時間也長,但未嘗不是一種寄信的方法。若是娘娘不放心,可多委托幾只商隊,每只商隊多付些委托金便是了。”
沈鳶激動不已,她原本以為自己和親之後與家人要處于永遠相隔的地步,卻不成想還有相互聯系的方法。
她立馬跳起來跑到拐角打開裝私人物件的小箱子,翻箱倒櫃地找起付給商隊的金銀細軟來。
撒吉微笑道:“娘娘先不忙着找銀錢,可以先想想要在信上寫些什麽。”
沈鳶從箱子裏擡起頭。對哦,她得好好想想!
深夜卧帳裏點着好幾盞燈,沈鳶腳踩兔絨履鞋,披着狐絨鬥篷,趴在案幾上寫着送去家鄉的信。
她有許多話想對父母說,想對兄長說,筆尖點墨卻遲遲無法下筆。一個時辰下來,寫了兩行字,覺得不對搓了紙團扔在地上,又寫了兩行還是不對,搓了新的紙團。一團又一團,褐色的地毯上已滾了三四個皺巴巴的白雪團子。
一擡頭,發現玉姿也抓耳撓腮伏在案上一副憋不出字的樣子。
沈鳶伸手:“你寫了些什麽?拿來我看看。”
玉姿撓着頭:“一個字都沒寫呢!”
沈鳶道是她也和自己一樣,想說的太多一時間反而無從說起,便說:“那你想寫什麽?說給我聽,我幫你摘撿些要緊的。”
玉姿道:“就是不知道要寫什麽,寫給誰。”
沈鳶詫異:“怎麽會不知道寫給誰呢?自然是寫給你的父母呀。”
玉姿道:“我四五歲就被父母托人送進宮裏,他們拿了一錘子買賣的錢之後再沒出現過,說是我父母其實比陌生人還不如哩。”她拿筆抵着下巴:“我本來想寫給宮裏帶我的管事嬷嬷,可又想以前打罵我最多的就是她,我幹嘛要給她寫信呀!要是寫給幾個原來玩得好的小夥伴,她們在宮裏無權無勢不見天日的,收不收得到信都不一定呢。左想右想,實在找不出要寫信給的人。”
玉姿把筆一擱,兩手一攤,有些悵然又氣鼓鼓的:“想來想去不寫了,誰關心我到了哪個犄角旮旯呀?就算寫出去了也沒人看。”
沈鳶一時澀然,但見玉姿已經麻利地爬起來撿起一地紙團,“奴婢給您倒些水來。”轉頭就出門打水去了。
燭光中就剩下沈鳶一個人,她獨獨地坐着,望着雪白紙張良久。久到燭火爆裂,帳外傳來野狼的叫聲。
定下決心,拾起筆在紙上落字。
【父王母後福啓,
兒和親至朔北已有兩月,入鄉随俗諸事安順,汗王溫柔體貼待人和善,竟不似傳聞所言,兒與汗王相敬如賓琴瑟和諧,相處以來,無一日不悅無一事不遂。】
沈鳶頓了頓筆,想到通一次信件至少數月,轉而再寫:
【然,兒行千裏,思念故園夢寐神馳…】
作者有話說:
好多小可愛給文評論,抱歉不能一一回複,只能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