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庇護
楊清元一面幫玉姿收攏披散的頭發一面繼續拿她打趣, 眉眼彎彎蘊着風情,玉姿倒是很吃這套,不久便被他逗弄得咯咯笑起來。
這兩個人!沈鳶不覺多看了他們兩眼。
沈鳶拿來剪子, 楊清元接過手腳麻利又輕柔地剪去被紮那粗暴拔斷的碎發完全露出傷痕。兩剪子下去, 玉姿頭頂果然禿了兩塊。
撒吉打了水回來,楊清元一面沾濕巾帕, 一面倒上清酒, 擦掉風幹的一點點血跡。
“嘶~”地一聲,酒精火辣辣地刺激着玉姿的頭皮,她本能一躲。
楊清元吓她:“別動,不然發了炎,我怕你剩下的頭發也保不住。”
楊清元的手法确實熟練,很快就幫玉姿清理完畢, 将傷口完完全全暴露出來再無多餘血跡污漬。撒吉雖然老道, 也自問比不上他的手法。
他解釋:“不過是以前跟随家父上戰場見軍醫救治傷員時耳濡目染下來的, 算不得什麽。”
沈鳶詫異問:“楊大人的父親還打過仗?”
楊清元只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玉姿調侃他:“那你豈不是很會打仗?看着不像啊。”
楊清元道:“家父帶我上戰場,只我尚且武不能防身, 更做不到沙場馳騁, 最後不過居于後端跟着軍醫學學醫術罷了。”
沈鳶望他一眼。
楊清元口中的父親, 到底是誰呢?她記得玉姿說過楊清元來朔北也僅幾年,孑然一身,那他那位做大将的父親…
豈不是大周朝的将軍?
楊清元, 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出生,難道真的是在戰場上被朔北人俘虜來的嗎?
Advertisement
并沒有給她多想時間, 難得的幾個友人就要離開。
因為岱欽來了。十幾日來破天荒的頭一次。
帳簾合上, 隔絕了外面的清風與星空。
撒吉與玉姿退出來, 有一刻茫然, 她們互相對視一眼。
“他會責怪王妃嗎?”玉姿小聲問。在退出去的前一刻她擡頭快速看了岱欽的臉,柔和的燭光也沒有柔化他冷峻的面容,像是鐵板一塊。今晚出了這許多事,他情緒一定不好。
“不會。”撒吉肯定地說。
撒吉一向如此,沉穩得叫人害怕,更叫人信服。她說這話時眼裏閃着微弱的光,似乎在腦海中回放着什麽能令她做出結論的畫面。
玉姿就這麽被簡簡單單地說服了。
兩個人再次對望一眼,都心有靈犀地往回走。
剛下過細雨的草地上到處是泥土青草的氣息,撒吉堅定地走着,反倒是玉姿時不時回頭看落後了腳步。
楊清元走在另一條道上,玉姿越走越偏,漸漸走到他的道上。兩人一前一後,玉姿加快腳步追趕他。
“唉,唉!你說公主殿下還在生氣嗎?”玉姿追着楊清元問。
“不會。”楊清元答的很幹脆,和撒吉一樣幹脆。
“為什麽呀?”玉姿忐忑地搓手手:“可剛剛在帳子裏的時候殿下還差點哭了,我怕她和汗王會鬧不愉快。”
“她不會的。”楊清元仰頭望向夜空:“她知道自己的位置,更清楚該怎麽在這裏立足。”
同一時刻,撒吉終于察覺,回過頭看到行走在另一邊的兩個同鄉人,他們在交流在攀談舉止親切自然,在夜色裏形成兩道暗色的剪影,沿着平緩的坡道行遠,終消失于她的視野。
他們沒叫她,只讓她獨獨行走,就像兩條注定要分離的道路,因為天生注定的東西必然在某一時刻分道揚镳。
同一時刻,岱欽站在沈鳶對面,終于說出了他一直想說的話:“給我看看你的傷勢。”
沈鳶走到他身前,松開衣領展露紅印。斑駁痕跡已經消退大半,在燭光裏下隐隐顯露,明明只是淡淡的紅色,在岱欽看來卻很刺眼。
同一時刻,被驅逐的紮那站在草場上,想向他的王叔求助。“你看到了嗎?我哥哥根本不想立後,他只會把王位交給那個女人生出的雜/種手裏!”
“那你想怎麽樣?”可木兒親王卻冷冷看他。
紮那摩拳擦掌,他不想離開上都回到那鳥不拉屎的邊境上。可木兒是和他走得最近的貴族,是最寬容他支持他的叔叔,他要尋求他的幫助。
“你要是把女兒嫁給我,來日方長,我絕對能讓她當上大王妃!”紮那的眼裏閃着孤注一擲般的光芒。
可木兒盯着他的眼睛凝視許久,忽而“啧”了一聲。
“你是不是腦子壞了?”
紮那的興奮笑容瞬間凝固。
“如果你想被扣上謀逆的罪名就盡管去胡鬧,只是。”可木兒親王的眼裏第一次有了極致寒意:“你想一想,你配嗎?”
可木兒毫無保留地譏諷他:“聽着,沒有人會支持你,也沒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你,你自己什麽貨色你自己清楚。”
一切以利益維系,這利益的絲線以岱欽為中心以王權為支撐向外四射,網羅住無數宗親貴勳。岱欽親手撥斷連着紮那的一根,其他連接他的絲線就齊齊斷裂。
紮那僵住,眼角抽搐。
……
沈鳶覺得這個夜晚實在是太安靜了些。她躺在一片漆黑中,除了身後均勻的呼吸聲,其餘什麽聲音也不再有,就連往常野外的狼叫也不出現。
今晚岱欽看過她的傷痕,曾用粗糙的指腹撚過那一片微紅,可能他覺得是非常輕柔的撫/摸,但在她感受中和重新碾壓一遍無異。
“還疼嗎?”
“早就不疼了,撒吉說再有兩日就能完全消腫了。”
“好。”
完美的一問一答,完美到似乎把話題聊死了。明明發生了不少事情,但兩個人就都不說話了。
最後還是她化解尴尬,熄滅蠟燭,拉着岱欽過來就寝。
“時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她一面說,一面麻利地把先前玉姿鋪開的錦被往旁邊一掀,拉來岱欽的氈被鋪展。
一系列流程行雲流水,沈鳶沒半分遲疑,就躲到被子裏去了。
時間應該過去許久了,帳子裏很暖和,沈鳶身上覆着厚厚的氈被,卻還是有一點冷。無他,不過是來了月事身體虛寒。
好在身後那人翻了個身,給她更多溫度。頭枕在她的頸彎處,嘆息聲捶打她的耳膜。
“上回是我失手,并非有意。”他道。
這說的是扼傷她的事情。
“沒關系,并不嚴重。”她說。
身後的人沉默幾許,又道:“紮那明日就啓程,你以後不用再看見他。”
沈鳶點頭:“知道了,您在宴會上就說了。”
岱欽又道:“立大王妃的事情我也先推了,等你在這裏安定下來。”
沈鳶思忖一息,也點頭。
忽而窸窣聲起,沈鳶肩頭收緊,整個人被翻轉過來。周圍還是一片黑暗,她唯一能看到的,是正上方一雙精亮的眼睛。被眼簾覆住一半,壓着眼神低低地凝視她,好像一頭黑夜裏覓食的狼。
“你是不是還在生氣?”那頭狼不死心地問,非要尋根究底。
沈鳶睜着一雙含水春目,初始有些忪怔,忽而彎起眼角微微失笑。
“沒有。”她說,亮晶晶的眼睛彎得像柳葉。
岱欽的眼神裏似乎還有些不夠相信。她明明在宴席上那般義正言辭欺霜賽雪,火光映在她眼裏帶出許多閃爍星光,怎麽會僅僅一會功夫就完全消氣了呢?
沈鳶道:“只是當時紮那要搶玉姿,我為了她,不得不那樣說話。”
“我知道他不喜歡我,他想搶玉姿說那些話,都不過是想在衆人面前羞辱我,所以我不得不回擊。”
“我确實也不喜歡紮那,但我知道像他這麽想的不止他一人,有很多人,都不喜歡我。”
岱欽沉默着。今日紮那赤摞摞的話語,衆人默認的表情,都在腦海中回放,讓他知道她說的并不錯。他雖然是他們的王上,但照樣止不住他們對她的輕視。
沈鳶支起身軀:“臣妾不過想長久地留在這裏,要想在朔北生存下去,必要有您的庇護。臣妾別無他求,只想要這樣的庇護。”
她湊近他,手臂環在岱欽頸後:“既然汗王決定與大周合作共處,一定也會給予臣妾以庇護。既如此,臣妾心安。”
黑暗中小王妃的臉從岱欽肩頭退出來,與岱欽側過來的臉相對。這樣近的距離足以讓沈鳶看清他的神态:起初是些許困惑,随後又陷入沉思。
岱欽覺得,他的小王妃總是非常溫順親切,符合他對王妃的期待,但也讓他覺得極不真實。他見過父王的許多姬妾,她們圍着父王轉,得寵最多的女人,總是嬉笑怒罵奔放張揚。
難道中原來的女人真的這麽含蓄溫柔?這溫柔多次令他沉溺,卻又讓他覺得失真。好像落到軟綿綿的雲朵上,失去着力點。
只他現在慢慢有些明白。其實不過因和親的目的而來,異國他鄉無所依傍,唯有在汗王的蔭庇下生存。就和那些不受他父王寵愛的女人一樣,無其他可傍身,便無張揚任性的資本。
“我會讓你在這裏立足的。”岱欽扶着小王妃的頭埋在她頸間,沉聲道。
……
直到岱欽的近衛來之前,紮那都覺得自己還有翻盤的機會。他和王兄一母同胞,王兄馳騁沙場征戰多年一直将他帶在身旁,教他騎馬教他射箭,是兄弟更像父子。這樣的感情,怎麽能因為一個女人說變就變呢?
王兄一定只是一時上頭!等天一亮,他肯定會親自前來挽留他的!
直到岱欽的近衛站在他面前,把他的愛馬牽到他面前,真的要他直接騎馬滾蛋,他才意識到,大局已定。
“我想見王兄!”紮那不甘心地嚷嚷。
“汗王說,讓你現在就走,不要耽誤時間。”
呸!哥哥就這麽對他?就因為他随口說了幾句話?
紮那硬着頭皮上馬,回頭望了一眼長長的隊伍,那是他從封地逃到上都時帶來的東西,有他的生活用具、金銀細軟、打獵裝備…一車一車,被他裝的滿滿當當。
現在他就要帶着這麽多東西一起滾/蛋了。
紮那眼睛紅紅的,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挫敗。他忽然一拉缰繩,調轉馬頭朝岱欽的大帳奔去。
他必須得找哥哥談談!
奔到大帳前,卻不見哥哥的身影。向遠眺望,只能看到地平線上有一匹白馬緩緩前行,馬上的人,一個是他的王兄,一個則是王兄的妃子。
紮那停在那裏,心終于沉下去。身後近衛追趕的蹄聲漸近,一陣陣送入他的耳中。
不知道是不是想補償沈鳶,岱欽一大早興沖沖地要帶她去跑馬。沈鳶按着太陽穴,不知道他從哪來的突發奇想,想一出是一出的。但他都把馬拉到她面前了,她還能不去嗎?
騎着白馬跑了一路,終于在卧帳外面拉停。沈鳶被岱欽帶下馬,臉蛋紅撲撲地脫了岱欽的手,朝撒吉奔來。
“快帶我進去換一條裙子。”她湊在撒吉耳畔,急匆匆地說:“月事帶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