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打算
自從沈鳶和親以來, 朔北再未侵擾過大周北境。兩國之間的交好協議似乎已經達成,全憑那場和親。只沈鳶內心清楚,冬季轉眼即至。
玉姿掀開帳簾, 讓晨風吹進來。清清涼涼拂過沈鳶臉龐, 帶起幾縷鬓邊碎發輕擦臉頰,發上垂落的金色步搖幾不可見地晃動。
短暫夏日裏的充沛生機正在消減。
同樣消減的, 還有朔北可立時獲取的生存資源。
她的和親帶來了大量嫁妝, 為朔北國上下帶來的資源,讓她能在朔北汗王的身邊占得一席之地。但此後,大周再無贈來任何物資,是否接受向朔北進年歲的要求也未可知,當初她帶來的那些資源,便很快就要不夠用了…
此時撒吉動作輕柔地把沈鳶吹散的碎發捋到耳後, 別到梳起的發包內。
“天有些涼了。”坐在鏡前的小王妃似乎自語地喃喃道。
撒吉道:“八月一過天就要轉涼, 很快大草原上就會下雪, 到時候天寒地凍,娘娘的過冬衣服要早些準備起來了。這兩日奴婢與底下的人說一聲, 讓他們多準備些氈帽裘衣。”
“辛苦你了。”
撒吉從來都将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 對于幫助自己平順地度過在朔北的首個冬季這件事, 沈鳶把心放到了肚子裏。她現在撐着腮,望着鏡子,腦子裏想着的只是一直憂心的那件事。
站在門口的玉姿被秋風冷不丁地吹了一下, 裹着領口縮着脖子走回來,聽到撒吉的話, 插嘴道:“咱們殿下應該還沒見過下雪吧?聽說南方冬季就如春季一般溫暖呢。”
一向波瀾不驚的撒吉眼裏忽然亮了亮, 轉頭望向沈鳶求證。
沈鳶收回撐着臉的手臂, 給了肯定:“确實如此, 我們南方的冬季,幾乎很少下雪。”
“那到了冬季,豈不是不用生火取暖,還有魚米糧食,不會有人凍死有人餓死,真如天上一般?”撒吉眼睛更亮,接着問。
頭一次看到撒吉發亮的眸子,沈鳶略微怔愣。對于撒吉的提問,其實…她也不清楚。
她從小呆在王宮裏,只知道冬天很少下雪,糧米從未斷過,夜裏也還是會生火,只是呆在屋裏烤着火,穿一件單薄長衫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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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這已經能如撒吉所言“溫暖如春”,按照道理,不應再有人凍死或者餓死。
但是每到冬季,侍女們常常閑聊,被她有意無意地聽了去,還是會聽到宮外凍死人餓死人的事情。
她以前只覺得震驚且傷感,如今卻引她深思。
底層百姓沒有錢買米糧與過冬衣物,再“溫暖如春”的地方,也會生出凍死骨來。
既是人間,又怎會如在天上?
回想之前曾與楊清元的對話。以年歲代替武力掠奪,雖然溫和,可羊毛出在羊身上,苦的照樣是底層百姓…
還沒來得及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回答,沈鳶就聽見撒吉就長長地喟嘆:“以前總聽人說江南是長生天眷顧的地方,如何如何地好,以前奴婢只是将信将疑,如今聽娘娘說才是真的信了。”
一旁的玉姿可驕傲了,好像她才是從江南來的一般,揚着臉笑道:“可不是嘛,以後撒吉解甲歸田了,就能去江南實地看看!”
沈鳶揉了揉眉心:“…”,解甲歸田可不是這麽用的啊。
只是看着撒吉眼裏不常見的光,她沒有再說什麽反駁的話。
撒吉退去心向往之,神情顯露一絲失落:“只是想想罷了,奴婢還是要留在這裏養老。”
玉姿道:“撒吉的漢語說的這般好,就算去了中原也能很好地生活吧?”
“奴婢是有主人的。”撒吉低聲說。
所謂奴婢,是要人身附屬于主人的,便沒有尋常百姓那樣的自由。撒吉是朔北王宮裏的老人,她雖被派來服侍沈鳶,但真正的主人還是岱欽。
想離開朔北王宮去養老,當然是不容易的。
但沈鳶見到撒吉的神往卻是真真切切的。撒吉身在朔北,與朔北人共處,本不需要說任何漢語,卻能學得一口流利語言,不是對中原有所向往,又是為何呢?
沈鳶突然覺得,岱欽也好,撒吉也好,就連紮那,對中原、對中原人的感情,似乎都有些複雜,但她說不出所以然來。
所以她又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沈鳶輕搖頭,發上的步搖顫動散去一瞬息的游離思緒。她轉頭手肘支在椅背上撐着腮,笑看玉姿:“別說撒吉了,倒是說說這段時間你的朔北語學得怎麽樣了?”
剛剛還輕輕松松的玉姿忽然就扭捏了:“挺好的吧。”聲調都放低許多。
“挺好的吧?”沈鳶笑她:“半年多了,還說的磕磕絆絆的。”
“奴婢又不像殿下和撒吉!”玉姿小嘴一撅:“奴婢學得就是慢些。不過已經很認真地跟着楊大人在學了!”
沈鳶起身往案邊走,朝玉姿一攤手:“記的東西呢?拿給我看看。”
玉姿的筆記是記在泛黃紙張上的,每張紙的字體都很小擠在一起,目的是為了節省用紙。朔北的紙很珍貴,正式的文書書籍都是用羊皮紙,沈鳶這種王族能用到從周朝買來的白紙,玉姿沾了沈鳶的光,才能用少量未漂白的劣等紙。
沈鳶翻開這些泛黃的紙,粗糙的顆粒質感摩搓指腹,引起陣陣窸窣聲。一列列歪歪扭扭雞爪似的小字映入眼簾。
有些是朔北的人情禮節,有些是朔北的衣食風尚,還有些是衣食住行在每季的注意事項。一部分來自楊清元的課堂,一部分則來自撒吉的日常提醒。來源不同事項駁雜,被玉姿搜腸刮肚用識得不多的文字記下來。但所記事項,無一不與如何更好地照顧沈鳶分不開。
沈鳶心弦撥動,手上仍然繼續翻着,直到最後一頁。
紙張左下角。
多了一只生動的簡筆畫小豬!?
小豬生動可愛筆法随意,一看就是作者寫得無聊了随手一畫,沈鳶甚至能想象出玉姿手撐着臉倚在案上漫不經心信筆勾勒的模樣。
噗嗤一聲,她輕輕笑了出來。
玉姿忙合上紙:“就是随手畫的!”
沈鳶按住玉姿的手擡起頭:“你呢,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
“以後要是能出的去,或者有了自由,你想去哪兒?”
玉姿愣了一下:“當然是跟着殿下啦,還能有什麽?奴婢可沒有別的想法。”
沈鳶摸摸她的臉:“難道過幾年有了積蓄,你不想回中原嗎?”
這次玉姿則是愣住許久,還是撒吉過來解圍:“娘娘別逗她了,她還小,經不起這樣逗。”順手拍了一下愣住的玉姿後頸。
玉姿一激靈:“原來殿下是逗我呢!”從地上爬起來,接過撒吉遞來的衣物,轉身拿出去洗。
出門前還回頭眨着黑黑的大眸子,朝沈鳶笑着說:“奴婢才沒有別的想法,就跟着殿下,以後當娘娘身邊的大嬷嬷。”
玉姿高挑的身影消失于視野裏,帳簾在眼前搖晃,将日光在陷入思忖的沈鳶的臉上來回切割。
“玉姿畢竟是個小丫頭,以後要經歷的事情多,得慢慢做好準備。”撒吉闖入沈鳶的思緒中,将她拉了回來。“還是不要給她太多其他希望。”撒吉勸道。
其他希望?沈鳶回過神,看着撒吉問:“可我是她的主子,她是我的奴婢,其實我是可以給她自由的吧?”
眼前的撒吉回望她,抿着薄唇輕輕搖頭。“她是您的陪嫁侍女,是大周朝送給汗王的。”她提醒。
是沈鳶想的太簡單了些。玉姿既來朔北,就已經不只有她一個主人了。玉姿的人身,早就被大周朝轉交到朔北人手裏,就像沈鳶自己,也被大周朝轉交給朔北一樣。
撒吉坐下在沈鳶面前,看着她。
“我只是覺得,一輩子被困在這裏,也太苦了些,誰不會想回到家鄉呢?”沈鳶嘆息說。“而且她的朔北語也說的不好…”
撒吉道:“她從小就是奴婢,只會做伺候人的工作,真放到外面去,很難有謀生能力,其實還不如跟着娘娘安穩。再說,朔北語這種事,都可以慢慢學。”
沈鳶知道撒吉說得其實沒有錯,她點點頭。
“倒是您。”撒吉深深望着沈鳶:“眼下還無子嗣,還是要早做打算。”
沈鳶擡眸,不明其意。
撒吉頓了許久,沉聲說:“聽說可木兒親王他們,又在謀劃給汗王納妃的事情。”
當初岱欽說,他要等沈鳶能在朔北安定下來,再考慮立後,于是一口拒絕了可木兒親王的女兒。可如今,這些人又退而求其次,在考慮塞人進來充盈岱欽的後宮了。
沈鳶苦笑長嘆一聲,撫着腹部問:“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沒有身孕吧?”
撒吉安慰:“其實汗王這個年紀,這個地位,這些事情免不了的。只是若您能盡早有孕,就算來了多少新人,都不會影響您的地位。”
身為宗親一員,從小耳濡目染後院的嫡庶尊卑,這點道理沈鳶怎麽會不知呢?
但她不是在中原王朝的後宮裏,她是為着政/治目的而來,身後站着的,不是傳統禮教,而是兩國博弈。只有大周與朔北之間的大局勢可以決定她的地位。局勢緊,她岌岌可危,局勢緩和,她則安順尊貴。
所以轉念想,也許子嗣與恩寵,并不是她最應該看重的事情。她只需做好王妃的職責,其他的事,就交給背後那看不見的力量。
于是沈鳶只是澀然笑笑,低頭捋了一遍肩頭狐絨披肩。
“算算時間,汗王派出去的使團應該見到大周天子了吧?”她忽然問。
撒吉一怔,轉而回答:“按理說應該是的,只是消息傳回還需要時日。”
沈鳶仰起頭望向帳外:“我寄給家的信應該也到了。”語氣略帶深意。
讓父王母妃知道她在這兒過得很好,能為朝廷即将到來的談判提供支撐。
帳外一聲悠揚馬鳴,衛兵挑開帳簾,示意王妃出去見駕。
晨光熹微之間,沈鳶看到泛黃的平地上一匹純黑駿馬停在帳前,馬蹄踢踏搖晃腦袋揚起不少塵霧。馬上的汗王安撫式地拍拍它修長的脖子,令它俯下滿是鬃毛的馬頭。
岱欽的胡須長得很快,剃完一次後又很快長出短須,好在遮擋得少讓他的面容仍顯清爽。俊朗的王直起身,含笑看沈鳶,示意她過來迎接。
雖說維持恩寵并不是和親公主的第一要務,但她現如今确實還有着汗王的惜愛,即使這惜愛如此脆弱又短暫,她也要好好回應。
小王妃理了理裙擺,深吸一口氣,擡起臉露出甜美笑容,踮起腳尖向他奔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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