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玩笑

寝宮的幾扇門緊閉, 半點風也透不進來,宮裏又悶又熱,還彌漫着因人體出膿潰爛發散的難聞氣味。

皇後捏着帕子拭了一下鼻尖, 拿眼睛乜病入膏肓的皇帝。

“汪淼…他要害朕…是不是…”

皇後感嘆:“陛下您終于看清了。”

皇帝喘氣:“只是朕…沒想到…是這種…這種…死法。”

皇後斜乜的目光忽然渙散了一息。

所有人都以為, 大奸臣汪淼騙得皇帝的信任,權勢滔天為所欲為, 所有的僭越都是皇帝本人一手促成。

可原來, 皇帝心裏門清。

汪淼有重兵,權力在過去十多年的戰争平亂中積累起來,緩慢而有力,等到皇帝反應過來想要削權的時候,已經做不到了。

天下人皆知定國公汪淼的擁兵自重,皇帝怎麽會不知?

要是他能不篡權就好了!僅僅擁兵自重朕也能忍受, 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照樣貪圖享樂, 朕也能演得下去。畢竟過去當皇帝的幾十年, 都是這麽樂不思蜀過來的…

還是不行啊,就連善終老死這麽點小小的願望也不能滿足, 還得頂着這麽難看的模樣去死。

這個逆賊!

皇帝驚怒坐起, 又重重摔回龍榻。

大口喘氣, 嘆息。

“他…怎麽說?”皇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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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看過來。

“他…是要直接…直接篡位了…還是…還是…怎樣?”

皇後道:“要是真這麽一步到位,反而不會讓我過來了。”

“那他…他…”

“大皇子回京路上落水,棺椁在往回運了。汪淼他, 看上了十二皇子。”

“原來…原來如此。”

皇帝的眼角滑下淚來,病人氣穢, 就連淚水也渾濁。

“齊妃…她…她還撐得住嗎?”

皇後嘆:“孩子沒了, 怎麽能不難過?頭發都白了, 神志也不清楚, 一直在宮裏胡言亂語,都被奴婢們看着。”

皇帝落了更多的淚,側過臉,看到皇後面孔上的悲憫。

她居然會對齊妃——這位和她鬥了半輩子的女人心生悲憫?

若在平日裏,皇帝是怎麽樣都不會相信的,可現在,他知道她是真心的。

皇後膝下無男兒,只得眼睜睜看着齊妃誕下皇長子。兩個人互相成了對方最大的威脅,為了後宮那一畝三分地,她們争了半輩子。

到頭來,一個的親生子死于非命,被剝奪此生唯一的希冀;一個被迫接受奸臣的要挾,要把面都沒見過幾回的小皇子推上皇位給奸臣做墊腳石。

還争個什麽勁!

沉寂許久後,皇帝問了這場夫妻對話的最後一個問題:“你說…朕去了地下,見到…先祖們,他們…會怪朕嗎?”

皇後沒說話。她從前向來會順着皇帝的喜好說話,可這次卻顯得冷漠。

皇帝不問了。弄丢了沈家的江山,老祖宗們怎麽可能不怪罪!怪他自己,親信小人,放任兵權,又貪圖享樂從不上心政務,怎麽可能不丢了江山!

可朕也不應該擔全部的罪責啊!接手的時候就是一堆爛攤子,每年那麽多的災荒,那麽多的邊境戰亂,有那麽多支出那麽多虧空,像決了堤一樣,一個窟窿補上了另一個窟窿又裂開…

那群文臣武将哪一個不是口頭上赴湯蹈火為君分憂,臨到做事又推三阻四…

根本就是無力回天!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錯!

皇帝的淚打濕了枕頭。

皇後捏過被子的兩個角,用小心不碰到病人的方式給他掖了掖被角,最後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轉身出了宮殿。

在走出去的前一刻,她聽到自己的丈夫發出含糊沉悶的聲音。

“馥華,對不起啊…”

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又“咯噔”一聲閉合,那句話戛然而止。

豁然開朗,空氣突然清新,讓一直憋着氣的皇後喘了好大一口氣。

汪淼一直等在外面,看到皇後出來,扯出微笑問:“娘娘安心了沒?”

皇後調整好情緒:“推十二皇子登基,你确定底下那幫官員不會反對?”

汪淼:“不過要陛下的遺诏而已,再有娘娘您的配合,誰還敢來反對?”

皇後道:“那些藩王呢?”

汪淼:“臣會讓他們閉嘴的。”

皇後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從袖中抽出一卷明黃聖旨,扔給汪淼。

你要的遺诏。

汪淼壓彎眉毛:“娘娘識大體。”

皇後道:“本宮要的,不過是一家人的安全。”

“自然。您還是大周朝的皇後,很快就會成為太後。”

做不了太久的太後。皇後心想,澀然苦笑。

殿門前一個人拾階而上,走到汪淼面前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今日真是好事不少,先是陛下立诏定下儲君使天下安心,又有朔北使臣來訪為兩國長久和平。”汪淼說:“天佑我大周啊。”

皇後驚疑:“朔北?”

“朔北怎麽突然派人來?”皇後不相信,當初他們可是當着獨孤侯的面把大周天子的诏書都能給踩在腳下的,這樣的蠻族怎麽可能再會派人來?

只見汪淼撫長髯,微眯雙眼:“看來上次的和親确有成效。”

聽到“和親”二字,皇後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當初她不願要女兒出嫁荒涼草原,宮裏那麽多妃嫔,誰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女兒送給北方鞑虜。思來想去,選了淮南王的女兒。一個小小的翁主,本就無甚價值。

她至今還記得啓程當日,小翁主臉上的神情,是蒼白的惆悵,是落寞的不舍。她望着她,心裏首先生出的,居然是慶幸。

果然,誰都不想去那苦寒之地,誰也不想嫁那野蠻之國。她能找到個替代品,讓她去受那混亂、動蕩、孤獨,實在慶幸。

只如今再看,身陷大周朝的權力漩渦,江山傾覆前途未蔔,竟然還不如去那遙遠草原,至少還能保住個朔北王妃的榮華。

命運,好像開了個玩笑。

……

沈鳶又一次來了月事,現在她的月事穩定下來,照顧她的撒吉卻反倒有些失望。

“不要緊的。”沈鳶握住撒吉的手。

撒吉向來沉穩少言,這回卻面露擔憂:“可遲遲沒有身孕,始終會惹人閑話。”

閑話倒在其次,要是能給汗王誕下長子,即使未來成不了繼承人,沈鳶的地位也不會低,可現在沒有子嗣,難免恩寵消減,到時若汗王再納新人,沈鳶的位子就更加不穩。

她伺候過那麽多王妃,沒有子嗣的,都沒有過好下場…

撒吉嘆息。

“不要緊的。”沈鳶只是握着撒吉的手,平靜地安慰她:“該有的時候總會有。”

沈鳶不是不知道後宮的殘酷,無子嗣是女人的大忌,在朔北國內,甚至面臨陪葬的風險。即使她是大周朝公主無需受此結果,但日子也不會好過。

但很多事情她不能控制,很多事情只能看天意,未來的路還很長,她也許不必考慮這麽多。

就像撒吉說的那樣:不要擔心沒有到來的事。

相比撒吉,玉姿就顯得想不到那麽遠了,她只會關注主子的衣食住行和身體健康。這個時候,她正在給沈鳶穿上外衣。

系上腰封,玉姿愣了一下,再把下裙往下拽了拽,又愣了一下。

“怎麽了?”沈鳶微笑低頭看她。

玉姿起身,還在思考着一言不發,與沈鳶相對而站,她忽然拿手比了比沈鳶和撒吉的個頭。

“發現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了?”沈鳶笑道。

“殿下好像長高了!”

沈鳶和撒吉對望一眼,都沒想到是這事。

“真的嗎?”沈鳶走下毯子,直走到銅鏡前,好像要從小小的銅鏡裏看出自己的個頭來。

“真的!”玉姿肯定地答,拿手在自己眉毛這兒比劃:“我還記得殿下剛來的時候,正好到我這兒,現在已經長得和我一樣高了!”

撒吉仔細端詳沈鳶:“應該是長高了一些。娘娘年紀還輕,在這邊吃的都是鮮肉奶酪,會長高些也是正常的事,說不定之後個子還能再竄一竄。”

玉姿道:“那就好啦!”

沈鳶卻有些發愣,她看着鏡子裏映出的臉龐,好像真的能看出一點兒變化。還是柔情似水溫婉如初,但輪廓的棱角微微顯露出來,面容上就是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端莊秀麗,與從前的稚氣已是不同。

原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從前的鳶鳶生養在江南水鄉,吃的是精細魚米,配合南方偏愛的清秀雅致,她的形象總是嬌弱纖細,惹人憐愛。而如今,在這粗犷的草原氛圍裏,一切都化作歲月的刻刀,一刀刀雕琢着沈鳶,讓這尊從江南塑造出來的塑像變了模樣。

如她還在淮南王宮,又會是什麽樣子呢?沈鳶忍不住想。

作者有話說:

為着情節需要會有配角戲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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