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攔路
朔北人都知道, 他們的汗王只有一個妃子,那就是從中原來的和親公主,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那這個小姑娘又是誰?
小姑娘驕傲地揚着下巴, 眼裏的傲嬌得意都快溢出來了, 她等着面前這個長得奇怪又好看的少女驚恐地向她道歉謀求她的原諒,然後她就可以好好罵她一頓了!
可是等啊等啊, 就是等不來那個少女的伏低認錯。
低下目光, 才發現對方眉心輕攏,認真地思考她的話。
“喂,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沈鳶收回思考,問她:“你是可木兒親王的女兒?”
可木兒親王想要把自己的女兒谷蘭穆嫁給岱欽,這一切可都是當着她的面說得明明白白,她稍稍動腦筋一想, 就能想出來了。
對方一怔。“你認識我?”
忽而又覺得剛剛不該怎麽軟綿綿地反問, 立馬又清清嗓子:“那你還不讓開!”
沈鳶細細瞧着她, 眼前這個小丫頭胖乎乎的臉上嬰兒肥滿滿,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撲閃撲閃滿是驕矜, 她氣鼓鼓地嘟着嘴巴, 興沖沖地要看好戲的姿态。
這副樣子真是…又欠揍又可愛。
沈鳶彎唇, 只淡淡地回答:“不讓。”
“你!”谷蘭穆怒了,長這麽大從沒見過這麽不識好歹的人!“我要去找岱欽哥哥!讓他把你抓起來!”
“恐怕他不會抓我。”沈鳶只淡淡含笑:“因我是他的王妃,比你還要更親近他些。”
谷蘭穆愣住, 肉嘟嘟的小嘴半天合不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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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
“我是沈鳶,你岱欽哥哥的王妃。”
怪不得!她之前就覺得這個女人長得和他們不一樣, 原來不是朔北人!
“哦, 我以後可得做他的大王妃呢, 說起來你還要尊敬我的!”谷蘭穆哼哼。
“等汗王娶你了再說吧, 你現在還沒嫁給你的岱欽哥哥呢。”沈鳶失笑,并不懼她。
“你…”
谷蘭穆一時語塞,還緊緊握着鞭子不準備退讓。沈鳶也站在那兒,不讓步。
僵持之時,腳踏松軟草地的沙沙聲響起,流蘇相撞叮叮鈴鈴。
沈鳶回頭看去,當日摔跤場下見到的一席委地華衣重入眼簾。
這裏是諾敏太妃的住處,她聽到動靜,提着裙子趕往這邊。
還是那樣豔麗的長相,像是一副絕美畫卷沖破空蕩蕩的草原迎面而來,但從前她臉上那種溫煦笑意已然退去,顯得慌亂又匆忙。
她奔到蘇木爾身旁,伸出細長手指想探察他有沒有受傷。
“不要緊。”蘇木爾低頭沉聲提醒她:“是王妃娘娘過來了。”
諾敏動作一頓,意識到剛才那一瞬的舉動着實不妥,收回柔荑擡眸望向沈鳶。
眼中些許感激。
又有…失措?
“哈!”谷蘭穆猛地一拍手,吓了在場幾人一跳:“我還說蘇木爾在這鬼鬼祟祟的做什麽,原來是在私會呢!”
“不要胡說!”
一直低眉恭順的蘇木爾忽然提高了聲量,擋在略顯慌張的諾敏面前。
分明是主與仆的關系,像是忠仆護主,又更像超越了忠誠與守護。
“我只是來為主人辦事。”蘇木爾辯解。
他雙腿叉開一站,又寬又厚的黝黑身軀擋在諾敏身前,像一座雄山。粗犷的聲音極有分量,連同着氈帳帳頂的流蘇壓繩都抖了一抖。這副樣子,很容易吓着小女孩。
但眼前這個女孩明顯不懼他,反倒像是發現什麽不得了的秘密,偏要不饒人。
“哼!被我說準了!你們就是在私會!”
“沒有!”
谷蘭穆高高昂起下巴,鞭子指向他們。“要麽你乖乖受我的鞭子讓我打斷你的腿,要麽我就要去告訴岱欽哥哥,告訴所有人,看他們要怎麽懲處你們!”
沈鳶颦眉,這個谷蘭穆,刁蠻的程度真的和紮那有的一拼了。
小姑娘口口聲聲指責太妃與家奴有私情,這件事非同小可。這個世上什麽樣的寡婦都可以改嫁,但只有王上的女人,沒有改嫁的權力。
若有私情,就要粉身碎骨不留全屍。
大周朝如此,嫔妃殉葬兄死弟及的朔北更是這樣。
“這不是小事。”沈鳶道,想要攔下任性的谷蘭穆:“污蔑太妃是要擔罪責的。”
擔罪責?擔什麽罪責?她的父親是大草原上說一不二的親王,是汗王的叔叔,她也很快就會成為尊貴的王後,誰敢來讓她擔罪責?
谷蘭穆覺得,這個中原來的小王妃就是在吓她。
盯着小王妃溫潤的臉,忽而又覺得,是小王妃太膽小,自己吓自己不夠,還要來吓別人!
她咯咯地嘲笑:“你們中原人膽小如鼠就罷了,可別來禍害我們!再來攔我,小心我像揍你同族人那樣揍你!”
沈鳶平和的目光剎那凝滞。
這一幕如此遙遠,又如此熟悉,好像歷史在重演。
紮那,薩爾,可木兒,再到如今的谷蘭穆,一張張面孔出現在那些流動的畫面上,畫面奔流遠方,最終彙聚成一條熟悉的道路。
曾經已走過的路,已踏進的泥濘,又再次擺在腳下…
谷蘭穆神氣十足。果然中原人就是這麽膽小,吓一吓就退縮!她的爹爹真的沒騙她!
她扭頭就走,蘇木爾眼睛陡然瞪圓,手臂擡起想要拉住她,但終究記着自己奴的身份,怎麽也做不出僭越的動作。
腮幫鼓起咬得死死,只得護住身後因恐懼而顫抖的諾敏。
就在這一刻,怔愣片刻的沈鳶終于回神,看見了蘇木爾的舉動。
蘇木爾很高大,是朔北國的第一勇士,可此刻他卻顯得異常虛弱,垂頭喪氣無力之态漫遍全身。
他身後的諾敏太妃依舊美麗,只是再無當初的風情,繃緊的嘴唇微顫的眸子,都在訴說對死亡的恐懼。
沈鳶突然明白些什麽。
谷蘭穆轉身大步朝前。
“大膽!”
剛剛轉過的身軀一轉,被一股力道給生生拽了回來。她以為是蘇木爾情急之中來拉她,吓唬他的目的達成,得意地彎唇,回身就是一鞭子。
“啪!”
氈帳前的幾人都驚住。
這一鞭子狠狠地抽在沈鳶的身上,是她拉的谷蘭穆,也是她承受的這一惡狠狠的鞭撻。
幸而她早料到了這一遭,提臂護在身前擋住了皮肉,鞭子不過擦過厚厚的裘衣,抽開了一層皮面。
谷蘭穆退後幾步,再次被沈鳶拉住。一旁的帖爾班上前一步想要護主,對上小王妃的警告式的目光,便停了腳步。
“你…你做什麽!”谷蘭穆眼睛睜得大大的,話有些不利索了。
眼前這個小王妃明明長得娴靜溫柔,日光劃過她的臉龐都要留下一層溫潤的光暈。可為什麽,如今再看,她的神情已透着端肅。
沈鳶斂着面容,撫了撫袖子上被抽裂的縫隙。“正好我也要去見汗王,我和你一同去。”她說。
“你,你去做什麽?”谷蘭穆遲疑。
“說你拿鞭子差點打傷我。”
谷蘭穆噎住。“我又不是要打你!”她叫道。
沈鳶扶着胳膊,只輕描淡寫:“你說要像揍我同族人那樣揍我,這總是真的吧?然而你現在又确實抽打了我。”
她聳聳肩,癟了一下朱唇:“所以我也要和汗王說一說,就在你後面說。”
谷蘭穆:“我又沒有真的打到你,說了岱欽哥哥也不會罵我的。”
沈鳶:“可你也沒有真的看到他們有私情,還不是空口說,你覺得汗王會不會信你?”
谷蘭穆:“…”她以為這個中原王妃軟弱可欺,卻沒想到還是個刺頭。
相比第一次面對紮那,沈鳶的朔北語已經能說得很流暢了,如今她面對只比她高半個頭的小胖谷蘭穆,無所畏懼,說出的話語都要比以往更有氣勢。
在初次攔下谷蘭穆的鞭子時,她純粹出于正直之心,是在淮南王宮十六年的安穩娴靜生活裏慢慢積澱的本性。而現在,再次面對谷蘭穆的挑釁,她則需要冷靜下來重新考慮。
她與諾敏其實只見過一面,本可以置之度外,但在前一刻,她看見了蘇木爾與諾敏太妃的樣子。他們的樣子讓她忽然明白:
放任谷蘭穆會陷入危險。
還是那句話,也許置之度外才是保險的選擇。畢竟她雖貴為王妃,卻從未得到過朔北人的尊重,纖弱無力是她身上的标志,就如同是朔北人眼裏所有中原人的标志。這樣的異類與弱者,似乎不配在嚴酷的草原上發出聲音。
但就在那一刻,曾經受過的輕視與現今的抉擇彙聚到一點,令她伸出了攔住谷蘭穆的手。
這次她的身邊沒有岱欽,沒有楊清元,也沒有撒吉和玉姿。就像岱欽說的,他會給她庇護,但有些事情還要靠她自己。
沈鳶說:“谷蘭穆小姐只是随口一說,但事情傳到大帳那裏,事情就會發酵,太妃娘娘即使沒有什麽,也可能會被處死,到時候小姐你害死兩個無辜之人,難道會心安嗎?”
對面的谷蘭穆終于低了頭,嘟囔:“我只是想吓唬一下蘇木爾,又不是真的要告狀…”
谷蘭穆終與紮那不同,沈鳶知道,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繼續說下去。
微微彎唇,對她道:“既然是為了給自家的家奴出氣,那就事論事便是了,何必扯到這麽嚴重的事情上呢?”
“那你說要怎麽樣?要不就讓我打爛蘇木爾的腿,讓他自動把第一名的頭銜讓給我們!”
沈鳶笑着搖搖頭:“那可不行,大家要是知道蘇木爾是因為被你靠着身份壓制才認了慫,肯定都會笑話你,就算第一名是出在你家,別人也不承認。”
“畢竟在這草原上,要得到尊重,都得用實力說話。”她補充。
谷蘭穆癟着嘴不說話了,擡起眼皮快速瞥了沈鳶一眼又立馬挪開目光。
這個中原女人,明明比她矮半個頭,還瘦不拉幾,白不溜秋的,說起道理來竟然還一套一套的,挺有氣勢。
“那就讓帖爾班和蘇木爾再來一局!上次是因為岱欽哥哥幫着蘇木爾才讓他贏的!”小胖丫頭說。
本以為小王妃不會答應又要來阻攔,不成想卻聽她施施然地笑回: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