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流沙
“就算納了其他人, 也不會影響你的位置。
這是岱欽對她說的話。
沈鳶卧倒在榻上,拽了被子覆在身上,氣息噴在枕頭上。
她的夫君, 是朔北國的汗王, 像天底下所有君王,甚至像天下所有男子, 他不可能從一而終。
其實這個道理沈鳶很清楚, 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她就明白這個道理。
那時候母妃暢想着給愛女将來安排一門好親事,能舉案齊眉琴瑟和諧,那做母親的便安心。
小鳶鳶曾懵懵懂懂地問母妃:“鳶鳶要是不嫁王侯将相,只嫁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是不是就能讓他只有鳶鳶一個啦?”
“傻丫頭!”母妃笑她:“要是你壓他一頭, 确實能叫他不納妾, 可他若要在外面找, 你是止不住的。再說,母妃可舍不得把你下嫁出去。”
小鳶鳶年紀小, 只憑着小孩子天生的占有欲詢問, 大人告訴她不行, 那她就自然接受了。小孩子嘛,怎麽能想那麽多?
但沈鳶現在長大了,經歷了人事, 突然就不能那麽容易接受。
怎麽就有這麽多情緒呢!
沈鳶在心裏罵自己。來時想得明明白白,只不過受了岱欽一些溫情一些愛憐, 就這麽搖擺軟弱起來, 要感情用事, 肖想那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沈鳶急促地翻了個身, 脊骨撞在木板榻上“咯噔”一聲。
“怎麽啦?”玉姿急忙忙跑過來。
沒事啊,我沒事。
沈鳶還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就聽玉姿驚呼:“您怎麽了?怎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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γιんυā 沈鳶詫異,一轉頭,看到枕頭上落了一灘淚,她竟全然不知。
撒吉也跑過來,愣了個神,就了然于心。
“沒什麽,讓娘娘自己休息吧。”撒吉拉玉姿。
“怎麽沒事?”玉姿氣惱:“準是為着那個竟珠是不是?我就知道!虧殿下之前還對她那麽好。”
“玉姿。”沈鳶叫她:“我不是為了她,你別瞎想了!”
玉姿一怔:“那,那您是為什麽?”
為什麽?沈鳶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真如她心裏想的,她太矯情了,居然還為這事落了淚。
默默地看着攤在被上的手掌,手心紋路曲曲折折交織延長,宛如構出水鄉圖。
“我只是想家了。”她說。
玉姿默然。
撒吉扶住玉姿肩頭:“去給娘娘打點熱水,讓娘娘洗把臉。”
這次玉姿很聽話,一言不發地就走出去了。
沈鳶坐在榻上,長發繞過頸肩披散身前,直垂到粉色被子上,瀑流般的鴉青壓疊着流光淡粉,又是一幅水鄉寫意畫。
撒吉坐到她身邊:“之前奴婢只是為您着急,說得嚴重了些,其實照着汗王對您的喜愛,即使沒有子嗣也不會愛意消減的。”
沈鳶回以微笑:“不是撒吉的問題,汗王已經說了,即使納妃立後,也不會影響我的位置。”
“那就好了,娘娘還有什麽顧慮呢?”
“沒有了。”
撒吉歪着頭含笑看她:“那娘娘就更不能傷心了。将來有很多事都要考慮,娘娘要懷孕,要生子,要陪着汗王排憂解難,甚至…”
她低頭一笑,繼續說:“甚至還要考慮兩國外交的大事。”
沈鳶看她。
“奴婢今日說得逾矩了,但也大着膽子說了。娘娘以和親身份來此,就與平常之人不同,不能用平常人的心态去想。”
“娘娘既是和親,背後是故鄉,身前是異國,您是兩國的紐帶,就與汗王不是尋常夫妻。在和平之時,您與汗王情意綿綿,兩國交好錦上添花,在動蕩之時,您與汗王有夫妻恩情,兩國和平雪中送炭。可若是在交戰之時呢?”
沈鳶眼中驀地一亮,閃過驚異神色。
撒吉卻還語氣平和,聽不出任何波動:“世事難料,娘娘應早日想清楚自己的立場,是做公主還是做王妃?”
沈鳶道:“撒吉…”
“奴婢說得逾矩,若被他人聽去必然身死。”撒吉幫沈鳶拉上些被子:“只是奴婢相信您不會說出去,這只是我們私下的談話。”
“撒吉…”
“娘娘,人在世上要經歷很多事,有很多坎要過,您是和親公主,更是如此。有時候有些事情反倒沒那麽重要,最難的不過是要與自己和解罷了。”
沈鳶再說不出一句話,燭光昏黃,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撒吉。
“早點睡。”撒吉握了握她的手,轉身下榻退出去。
沈鳶呆坐榻上,剛剛的那番話漸漸明晰。
人生有很多事要經歷,很多坎要過,她是和親公主,更是如此。但她來此不過半年,有玉姿跟随,有撒吉教導,就連汗王也對她溫情,如此種種,又怎不是幸運?
翻下床榻,走到大紅箱子邊,掀去覆着的薄紗打開塵封已久的箱子,拿出母妃親手制的靴鞋,放進懷裏。
指腹撚過鞋面,光滑細膩,偶遇一處粗粝,定睛看,是當初破損被玉姿修補的痕跡。
家鄉的底色上留下了草原的痕跡。
沈鳶擤擤鼻子,留戀地撚撚絨靴,終放回箱子,轉身回了被窩。
燭火燃盡,一縷香煙散入無形,整個卧帳暗下來,沈鳶在一片昏暗中躺倒,面對漆黑虛空沉思。
岱欽披星戴月行往大帳,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看到了行在前面的竟珠。
原來她在見不着自己時,是能挺拔腰身步伐穩健的。
岱欽不自覺地加快步伐行到她旁邊,背着手與她側身并行。小姑娘感受到身邊人的靠近,一轉臉,看到汗王,腿一軟差點摔倒。
汗王輕輕一扶,把她扶了起來。
月光微弱,看不清竟珠的臉,只知道她的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岱欽心裏一動,尋遍記憶,就是想不起曾經有将這雙特別的眼睛記入心裏。
“為何如此懼我?”他問。
“沒有…沒有。”竟珠不敢看他。
“你來幾年了?”
“兩年多了。”
“我之前沒召見過你嗎?”
“有的…奴婢還做日常侍候的事,只是…您沒注意。”
岱欽沉吟,終于想起來确實見過她幾面,她與另兩個小姑娘住在一塊,都是從別的部落擄過來的,被其他人送給他。
“擡臉。”他命令。
竟珠便擡臉,岱欽捏住她的下颌,湊近看了看。
其實是好看的,若非如此當初為何會同意收她?今日在沈鳶那裏出來,內心的火還在燃着,他忖度着,要不要召竟珠算了。
手指在抖動,岱欽回過神,看到被他抓着下颌竟珠不自覺地重又低下臉,被他多對視一刻都不願。
“我之前打過你嗎?”他問。
“沒有。”
“那你為什麽這麽怕我?”
“就是…就是因為見到汗王的氣勢…氣勢…”
他想起來了。
按照傳統,王公貴族們的姬妾從不會斷,岱欽的那幾個侍妾,便是在他成年之後身邊人送給他的。那時候他忙着打仗,對這些送進來的女人不怎麽在意。
她們依命令進帳,昏暗的燭光下他只能看到她們怯生生的眼睛。她們不敢看他,也不讓他看自己,她們不敢說話,也不敢接他的話茬。他能主宰她們的生死,信手拈來的絕對主導權力,令他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卻更讓他時時困惑失望,如徒手抓沙,看似掌握許多,其實流沙轉眼落盡。
至今,只有一個女人願意與他交流,那就是沈鳶。她小小一只,擡起眼睛卻水波流轉潋滟情緒,她生動明媚,澄澈動人。
她對他并不完全滿意,總有不經意間透露的憤懑不屑落進他眼中。她敢小小地違逆他,小小地逗弄報複他,又總是溫香軟玉地示弱撒嬌要他心軟。
他抱着她,頭一次覺得自己觸碰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生命力、有情緒的人。
岱欽放開竟珠:“找撒吉拿點吃食衣物給你和你的朋友,就說我說的。”
竟珠受寵若驚,這是她第一次,從除了沈鳶以外的其他人那裏得到關懷。
而這個人還是汗王!
鼓起勇氣想看看這個汗王,卻見他已轉身,踏步離去。
回了大帳,想找點事情做。夜風把帳外草原大漢們的高聲說笑聲送進來,讓他知道這個時辰還有不少人未眠,在跑馬、在摔跤、在和朋友插科打诨好不自在,他可以加入他們,他有很多事可做,可他現在只覺得煩悶。
現在他的小王妃又在做什麽呢?
今天他和她說的那番話,本意要她安心。可在那時候,他分明感到她的手輕輕顫了一下,好像之前的每一次,他特地要她安心高興,她卻都不高興。
但她從來不說出來,總要扯出笑容應下,好像這樣他就察覺不出她的情緒。
可他就是察覺到了!
岱欽往椅子裏一躺,煩悶地抓了一把頭發。
父王總說別把女人放在心上,男人是弄不懂那些女人在想什麽的。
父王說的不錯。
岱欽又抓了一把胡須,想到什麽,開口喚衛兵:“把楊清元找來。”
不一會兒功夫,楊清元就過來了,手一轉,手心裏的埙被隐在袖中。很明顯,他又在月夜思鄉吹埙,被汗王召見來不及放下,只得一路帶來。
岱欽從不在意楊清元吹家鄉的曲子。這回見他來了,只是問:“上次教到哪了?”
楊清元不緊不慢上前攤開一卷書,書上都是漢文,一個一個方方正正,是為教授漢文所用。
他指着其中一行:“到這了。”
“繼續。”汗王道。
楊清元撩起眼皮,略一猶豫,還是說:“夜已深了,汗王還是早些休息。”
“我需要你教我做事?”岱欽握拳撐着堅硬的下颌,同樣撩眼皮看他,語氣裏卻不見平常汗王的氣勢,反倒帶些耍賴意味。
楊清元含笑:“只是怕汗王您與娘娘有了不快,來這消氣。”
岱欽道:“你說這種話夠死十次了。”
楊清元聳肩:“只要您不殺我,臣就還能再說兩句。”
岱欽嗤道:“行吧。”
忽而又問:“去周朝京都的使團怎麽樣了?”
楊清元斂容彙報:“應該到京都了,暫時還沒有消息回來。不過…”
“什麽?”
“早前聽聞,大周皇帝病重,恐怕撐不了多久了,定國公汪淼手握重兵,有意把持朝政。”
岱欽默聲沉思片刻,回答:“不管他,只要南方還有個皇帝坐鎮,我們的談判就還照常進行。”
作者有話說:
要過年了,不想碼字,只想放假啊啊啊
感謝在2022-01-24 07:08:06~2022-01-25 18:37: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羨魚 3瓶;老魈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