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暗流

“咚咚咚”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傳進屋內, 剛從皇宮守夜回來躺下不過半柱香的獨孤侯煩躁地掀開被子,翻身下床,胡亂披了個外衫, 邊披邊責問:

“吵什麽!”

“老爺, 不好了!”

這急匆匆的一句話讓獨孤侯手上穿衣的動作赫然止住。

難道?難道!

一瞬間的大腦空白間,生理性的感官陡然放大, 膝蓋上原本只是隐隐傳來的痛感突然就直沖腦門, 将今晚目睹的一切畫面猛地推上眼前。

夜深露重,今晚的皇宮并不平靜。京都的百官又一次、再一次,去冠披發長跪承德殿的白玉長階上,從白天跪到晚上,黑壓壓一片官袍掀起巨浪要直翻滾奔湧到夜穹上去。

他也在其中,跪得腿疼, 但他還在堅持。聖賢書, 十年寒窗苦, 都是為了今朝!是讀書人身死忠君,文官死谏的時候!

一股力沒使上, 膝蓋一彎差點跌倒。獨孤侯咬了一把牙關, 拿手揉揉膝蓋。

門還在咚咚地敲着, 愈發急促。

獨孤侯沒有立刻回應,反而手撐着自己的老骨頭站在桌邊,揉了一把眉心。

天子駕崩, 後繼無人,大權旁落, 奸佞當道, 大周王朝就這樣完了嗎?

就這樣完了嗎?

那他們這些周臣, 這些立誓要身死忠君報國的文臣, 又當如何自處?

Advertisement

獨孤侯的指甲把眉心掐出兩個月牙兒,可他就是尋不出勇氣去開門,去真正面對這件事。

直到敲門的下人“哎呦”一聲,發出人摔在地上的悶響,他聽到門外換了一個人說話。

聲線低沉,氣勢洶洶:“獨孤大人,出了點事,定國公讓您過去一趟。”

“什麽事?”

“緊急的事。”那人多說一句要死似的。

這冷淡的回答卻令獨孤侯忽然醒悟。

不是那事,不是國喪!

獨孤侯松下一口氣,心又懸起來。

他只是個三品官員,若真是要緊的事,汪淼為什麽特地派人找他?

“開門。”門外那人顯然是汪淼的手下,順着月光,獨孤侯能看到他正伸出手放在門上,在門紗上壓出一個掌印。

如果再不開門,這人就要沖進來把他請出去。

獨孤侯嘆出一口氣,轉身去開門。

……

福寧殿裏點着香爐,用來驅散那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躺在龍榻上的那個天子,剛滿四十,被子民呼萬歲,生命就要走向盡頭。人未死,身已腐敗。

殿門照常關着,十來個妃嫔皇子被困在裏面,出不去,只得與這具行将就木的半死屍身為伴。許多人暖香玉溫慣了,哪裏受得了這樣的氣息,窒息得差點要先走一步。

“吱呀”

門開了,衆人擡頭望,看到一個人影出現,高挑纖細,是大周朝的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救救我們!”

妃嫔們率先哭出來,想乞求皇後把她們從這人間地獄脫離出去。

皇後唇線緊繃一言不發,她走進來,有人在後掌燈,衆人看那身影披上金色熒光,又很快暗下去。

一個人跟在她的身後。

所有人都住了嘴。

“你來做什麽?”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東倒西歪的人群裏赫然立起一個身影,年紀甚輕樣貌清秀,唯雙眉斜飛怒目而視。

“二皇子不要誤會。”跟在皇後身後的汪淼走上來,笑裏藏刀:“陛下想見娘娘與皇子,臣才鬥膽請來各位大駕,陛下一高興說不定就龍體痊愈了。”

二皇子冷呵。“汪狗賊,你的勳爵是我父皇一手提拔上去的,你就是這麽效忠我父皇的?”

汪淼面不改色繼續笑道:“臣一心為着大周着想,從來不敢有二心。”

“要殺就殺,別東拉西扯!大不了就是一死,只是你殺光了沈家人,天下讀書人的吐沫星子就會淹死你!你就等着遺臭萬年吧!”

汪淼悠悠道:“臣既是周臣,又怎做得出這樣的事情?臣今日來,就是為了我大周的将來,為了保住這沈家王朝,令天下安定百姓安心!”

二皇子目光一動。

“你…”

汪淼道:“陛下早就立下儲君人選,一直放在寝宮暗格內,如今此事迫在眉睫,臣才鬥膽請出這道遺诏。為着皇室穩定,是以先請娘娘殿下過目!”

他退後,原先獨獨站立的皇後顯出來,手中一卷明黃蠶絲錦,微顫。

“你!”

汪淼毫不在意二皇子的指責,挑高眉毛轉頭看臉色發白的皇後。

“陛下有此诏書,皇後可作證。”

殿內所有人望向皇後。

皇後手捧诏書,嘴角發顫,卻不開口。

“皇後娘娘。”汪淼擡手,觸到皇後袖口,将她的手腕向上擡了半寸。

皇後擡眸,落入眼裏的,是汪淼陰鸷的面孔,威脅的目光。

劍眉星目,長須齊胸,當真關公一般的美髯公。當初就是靠着這樣正派的相貌,恢宏的氣度,令皇帝信任他。卻不想,狼子野心,從來不會顯露在表面。

想來皇帝,自己的夫君,平生做過最了不得的事,就是培養了一個逆賊。本該是寂寂無聞的尋常一屆皇帝,卻不成想要因這一“成就”史上有名。

皇後苦笑。

再掃視殿內衆人,伏地圍聚,一張張生養得極好的臉上滿是驚懼恐慌。從前他們是尊貴的後妃、皇子,如今不過是手無寸鐵的婦孺。

皇後閉上眼睛,再睜開。“本宮依定國公所言,還請定國公放過他們。”她說。

“娘娘折煞老臣,不是依臣所言,是依诏書所言。”

皇後對衆人:“不要害怕,只是一封诏書,你們認了,今日就能出的去,我們…我們還能繼續過日子。”

目光點過每個人後,她擡眼看向二皇子,目光閃動,是在懇求。

她平生與她的夫君一般平庸,更一般自私涼薄。渾渾噩噩了大半生,到了末路,就讓她最後做一些事情,争取一些事情吧,到底算是在紅塵裏清醒一回。

……

獨孤侯跟在那人身後一路穿過街巷,夜風呼嘯而過,卷起幾片落葉,幹葉剮蹭地面的聲音凄凄歷歷,宛如有人在啜泣。

他不由想起今夜發生的一切。承德殿白玉長階上,大家都跪着,親眼看見那個大奸臣從宮殿裏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各位大人都跪着做什麽?”

“陛下龍體欠康,實在不便召見群臣。”

“各位大人都回去吧。”

“朱大人。”

“王大人。”

“李大人。”

“夜深露重,都回去吧!”

汪淼嘴角含着陰笑直起腰,他的衛兵從四面八方而來,身披盔甲手握腰刀,勤勤懇懇地為定國公勸導群臣。

終于,在他們的“勸說”下,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被帶走了。過半個時辰,又有人主動離開,有些人以頭搶地被帶走。過半個時辰…

直到就剩他們幾個了。

汪淼走上來,站在他面前,俯視他,撫着胡須,笑意滿滿。

那一刻,他第一次知道,人心是可以“咯噔”一聲的。

“唉!”街道上行走的獨孤侯搖頭嘆出好大一口氣。

“嘆什麽?”身前那個人側過頭擰眉沒好氣地問他。

嘆你主子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獨孤侯腹诽,沒說話。

轉過街道,繞進巷子,獨孤侯突然看到了前方一棟門樓上挂着的錦旗。

“為什麽帶我來驿站?”

“你會知道的。”

帶着滿腔疑惑往前走,回蕩巷中的吵鬧聲越來越響,幾個粗犷高昂的人聲此起彼伏吵吵鬧鬧,叽裏咕嚕叫喊了一堆,沒一句漢語。

獨孤侯恍然,止住步伐,停在門口。

“裏面是朔北的來人?”

“是。”

“他們是怎麽了?”

話音剛落,瓷器打碎桌椅碰撞,響遍街頭巷尾,裏面的人叫罵得更兇了,火光從窗戶紙透出來喧嚣直上,簡直要沖破屋頂。

“嚷一夜了。”帶他來的人扶住腦門,無奈地說:“宮裏這麽多事根本沒空見他們,他們等得急了,叫嚣着要把驿站全砸了,再一路殺到皇宮去,把陛下從病榻上拽起來。”

獨孤侯不敢置信地望他:“你們就不做什麽,就任憑他們這樣胡鬧?”

那人乜他:“做什麽?都是貴人,得供着!懂嗎!”

獨孤侯噎住,他知道汪淼為什麽要找他來了。

“你,進去和他們說說,務必安撫好。”

敲開門,寬大的身形,虬結的肌肉,蜜合色的皮膚,迸發嚣張的火焰剎時熄滅,朔北的來人都停下動作,轉過臉來看向門外的兩人。

目光碰撞的剎那,獨孤侯想起了當日的情景。最前面這人,不就是當初要他卸貨的朔北人!

“小老頭!”巴圖也認出他來,捧腹哈哈大笑。

扔掉手裏的刀,大步上前,一把攔住他口中的小老頭的肩膀,把他幹瘦的小身子釀釀跄跄地攬到懷裏。

“巴圖…巴圖将軍…”獨孤侯差點喘不過氣來。

巴圖卻高興壞了,憋了一天了,總算來了個熟面孔,不然他真的要砸了這狗/娘養的地方!把大周皇帝從皇宮裏拖出來暴打!

“你,來陪我們喝酒!”朔北人都哈哈大笑。

“唉!”獨孤侯身子一閃,總算出來了。

滿屋的朔北人停下來擰眉看他,像幾頭野熊在看人。

獨孤侯整整衣服。“既然各位來了我大周朝的地界上,總得要先嘗嘗我大周朝的好酒,也讓我們盡地主之誼。”一擡手:“來兩壇女兒紅!”

“這是我最喜愛的酒,各位嘗嘗與你們的馬奶酒相比如何?”

到底是混跡官場半生,很快從容自若。

朔北人愣了一下,緩緩坐下來,為首的巴圖拿眼睛一瞟獨孤侯。

這小老頭,有點意思!

……

朔北國的汗王卧帳內,沈鳶不住地翻身,夢魇纏擾着叫她不得安睡,又令她難以醒來,手抓緊了被沿起伏褶皺從她拳心散開。

忽地一聲輕響,橙黃火星從火折子迸出,點燃了燭臺,帳裏繼而明亮起來。

沈鳶翻身得愈發猛烈,來來回回口中夢呓,腦門已浮出一層亮晶晶的細汗。

“殿下,殿下。”

耳邊有個輕柔的女聲呼喊。

“啊”

沈鳶發出一聲低呼,掙脫夢魇的束縛醒過來。

“您做噩夢了嗎?”玉姿的面孔出現在床頭,關切地問她。

沈鳶恍惚了一會,才坐起來。“好像是做了一個夢,和父王母妃有關。”

玉姿拍着她的背安撫:“那應該是美夢呢。”

“是噩夢,但我想不起來了。”

“夢都是反的,殿下做噩夢,說明王爺娘娘正過得好呢。”

沈鳶捂着額頭,想起些什麽:“玉姿,你怎麽突然過來了?”

玉姿眼睛一亮:“王爺和娘娘回信了!奴婢知道您思鄉心切,拿到信第一時間就來和您說!”

“真的!”

……

這一夜。

京都巷尾裏,獨孤侯為遠道而來的朔北将軍倒滿第一杯酒。

朔北卧帳內,沈鳶接過信件,激動地打開信封。

京都皇宮福寧殿,大周天子在經歷一個月的折磨後終于咽下最後一口氣。

世事朝前走,一步不停留。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1-25 18:37:19~2022-01-26 20:12: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高冷範 2瓶;鐵花下的桐樹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