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馴鷹
蘇木爾低着頭, 眼前是野豬身上流出的鮮血,那一攤血像是雨後漲潮的湖泊,在他眼下緩慢地延展侵蝕草地。
他聽到汗王說出那三個字, 他的名字。
岱欽的聲線低沉渾厚铿锵有力, 是王者的氣勢。蘇木爾當奴多年,知道當上位者用這副姿态說話的時候, 必然是要以君主角色行事。
雷霆雨露啊。蘇木爾不知道等待自己的, 将是什麽。他甚至在心裏打鼓:是不是自己剛才的救駕行為搶了汗王的風頭?是不是汗王要懲戒自己了?
正在忐忑之時,只聽岱欽又道:“果真是勇士,喀其沒看錯你。”
蘇木爾擡頭,看到岱欽的臉上露出笑意。
蘇木爾大着膽子:“都是沾了汗王的光,小人不過收尾罷了。”
岱欽道:“謹慎說話是優點,但是不要阿谀奉承, 我們朔北人不講這套, 尤其是朔北的勇士, 更要真性情。”
蘇木爾伏地稱是。
在低頭的前一刻,他看到坐在岱欽身前的小王妃。經過那一場驚險, 她臉上還帶着驚魂未定的紅暈, 汗水打濕了秀發粘在臉上, 模樣上有些狼狽。
只是她的神情很快平靜下來,輕輕吐着氣,朝蘇木爾善意一笑。
莫名地就讓他想起那次她的出手相幫。
另一頭的谷蘭穆就沒那麽好了, 還沒從剛才的艱險裏回過神來,甚至都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穆沁拽着野豬的一條腿把它拖到谷蘭穆馬下, 嘲笑她:“你的野豬, 歸你了!可別再被它拱了啊!”
又是一陣哄笑。
谷蘭穆漲紅了臉, 想到方才穆沁笑她會被野獸翻了馬, 沒想到真的差點一語成谶!
Advertisement
沒臉見人了!
谷蘭穆撒開馬蹄,掉頭就跑。蹄子掀翻不少草泥,都打在穆沁臉上。
“死丫頭!”穆沁抹着臉,罵道。
又是哄堂大笑。
穆沁一瞪眼,衆人就安靜了。
岱欽吩咐手下:“幾個人跟着她,她就一個帖爾班太不安全。”
單手叉腰對衆人,冷聲:“還在這看熱鬧?十幾個人連只野豬都攔不住,回去好好反思身上的肉都用來幹什麽了。”
衆人也都不說話了。
有幾個人忍不住瞧了小王妃一眼。
剛才那一幕他們都看到了,這個小小的中原女人臨危不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揚鞭驅離谷蘭穆的馬。這樣的反應能力,讓人刮目相看。
他們在她面前,忽然就有點羞慚的憤憤不平。
“看什麽?”岱欽低沉威嚴的聲音傳來,把這些人呵斥得低下了頭。
回去的路上,沈鳶用袖子使勁蹭蹭額頭,把頭上的汗珠都擦去。想起些什麽,回頭問岱欽:“汗王怎麽一直不問妾害不害怕呀?”
“我知道你害怕,但又不害怕。”
沈鳶:“!”這不是那次抵抗大餘歸來她說的話?
沈鳶撇撇嘴:“那這次還是害怕的。”
岱欽笑道:“那我把這頭野豬給你做晚上的下酒菜,好不好?”
沈鳶好奇地問:“為什麽呀?”
“吃掉令自己恐懼之物,就能消除恐懼。這是我父王說的。”
沈鳶“哦”了一聲,小聲問:“那野豬肉好吃嗎?”
岱欽勾着唇角,像是幸災樂禍:“不好吃。”
沈鳶輕輕一哼:“好吧,就吃一小口。”
……
谷蘭穆趴在草地上哭了許久,眼見着從黃昏哭到黑夜,她哭得實在累了,慢慢地就不哭了。
坐起來揉揉鼻子,沖一直等候在旁的帖爾班叉腰:“什麽時候了?”
蹲在地上拔草的帖爾班立刻站起來:“要回去了嗎?”
“回去什麽,我才不要見他們!”谷蘭穆道。今天丢了這麽大的人,她可沒臉再回去被人笑。
帖爾班撓撓頭。那這怎麽辦?難不成這小祖宗要在這呆一夜?
見對方半晌沒回答,谷蘭穆拽起地上的草一把扔過去:“愣頭巴腦的,什麽都不知道!”
轉而想起些什麽,又湊過來戳戳他:“唉,唉,你說我真的不如那個沈鳶嗎!”
雙手叉腰杏目圓瞪,氣勢洶洶地,分明就是不服氣。
帖爾班很識相:“您比她厲害多了,小人都看在眼裏呢。”
瞥了一眼小主子,低下頭。
唉!原本以為在可木兒親王手下做事已經夠累了,沒想到伺候小主人更累,自己已經在這兒陪了大半天,不僅被小主人罵,回去了免不了還要被大主人也臭罵一頓。
“啪”,虎背狼腰的帖爾班一甩手裏的草,心裏悶悶嘆氣。
谷蘭穆狠狠地瞪他,翻身仰面倒在草地上,滿空的星光落入眼中,腦海裏都在想着今天岱欽帶沈鳶騎馬射箭的畫面。
言笑晏晏,如沐春風,簡直和印象裏的那個嚴肅的岱欽哥哥聯系不起來。
叫人向往。
也不知道她要是真嫁過去,會不會也被這麽溫柔地對待,總感覺他不會這麽對她。
說真的,她還是有些怕他的,畢竟他長得高大威武平常又不茍言笑。
那要是汗王不是他該多好啊,找個溫柔又體貼的人做汗王,她嫁過去就一點都不害怕了!
翻了個身,頭壓在胳膊上,半張臉都擠扁了,眼前又是帖爾班在默默嘆氣。
伺候她還不老實,苦大仇深的樣子給誰看!
“再嘆氣我揍你!”她怒道。
……
回到靶場,落日已快下地平線。岱欽抱下沈鳶,與她行走到營地邊。
距離營地不遠的地方,一只老鷹俯沖而下抓住正撲騰翅膀準備飛翔的小鳥,就在這時,巨大的網突然從天而降向內收攏。幾個大漢沖上來合力将網收緊,困住正準備進食的鷹。
沈鳶停下腳步好奇地望着。
“鷹肉也可以吃嗎?”她問。
岱欽道:“這是要馴鷹。”
馴鷹?沈鳶只從楊清元的介紹中聽過,這回終于實實在在地見到了。
遠處那些人好一陣忙活,總算把這野性十足的老鷹制服。
馴鷹人拿來一只鐵質籠子,衆人合力将它塞了進去。
那鷹還在撲騰,絲毫不願屈服。馴鷹人拿棍子朝籠子敲擊幾下,再罩上黑布,讓鷹置于黑暗中。
馴鷹人提着籠子走到岱欽這邊,跪下舉籠,向汗王進獻。
“是一只難得的好鷹,小人在這裏蹲守了三天,終于捕到它,特來獻予汗王。”
岱欽問沈鳶:“怎麽樣?想要一只嗎?”
“可是需要先馴鷹的吧?”
“不需太久,半月即可。”馴鷹人答道。
沈鳶思忖。她知道馴鷹的過程,被捕獲的老鷹會經歷一場極其殘酷的熬鷹流程,以便使其喪失野性變得順服。
可鷹始終是翺翔天際的野物,它與牛羊豬狗不同,是無法真正被馴服的,因此熬鷹的過程中許多老鷹最終會變得乖張狠戾,只落得個被人處死的下場。
越是難征服的事物,就越是激起人們的征服欲望,倘若無法被征服,那寧可徹底毀滅。
沈鳶明白這是朔北國的傳統,但她心底裏并不能接受。
“我不要了,它于我沒有什麽用處。”她搖頭。
岱欽也不勉強,轉頭對馴鷹人吩咐:“送到我大帳裏。”
帶沈鳶散步,夜幕下,看到蘇木爾走到小小的喀其面前,單膝跪地向他行禮,喀其打開懷抱向前輕輕圈住他的肩膀,不失孩童氣地恭喜他。
蘇木爾攜塵帶土,身上的灰塵都弄到小主人身上,故而熟練溫柔地幫他擦拭。喀其則一面望他,一面同他說話。
“不該這麽親近。”這邊的岱欽道,聽語氣不太高興。
沈鳶打圓場:“喀其是沒什麽架子的。”
岱欽道:“沒斷奶的毛頭小子,沒一點男子漢的氣概。”
沈鳶回過味來,還以為他是在懷疑什麽,原來只是覺得幼弟粘人不夠獨立,不符合草原漢子大咧咧的形象。
“他才十歲啊,還算個小孩子,得等幾年。”她說。
岱欽可不這麽想啊。
畢竟他這個年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肩負起照顧紮那的職責,半個母親半個父親,什麽都得學着來。紮那當初一個屁點大的小娃娃,還不是被他給硬生生拉扯成個彪形大漢?
雖然拉扯得很失敗…
但看着眼前相對交談親密自如的蘇木爾和喀其,真如兄弟,又如父子。
像極了當初的他和親弟。
只那親密的歲月如白駒過隙一去不返,紮那越長大,就越任性嬌縱,乃至殘忍,曾經幼弟對長兄的那份敬愛尊重便随之煙消雲散。
說到底,是他太縱容,也是他不會教。
從前他沒多想,但現在突然就意識到,教導孩子可不是在熬鷹,是要像馴服乖張小馬,要有耐心有策略,能周旋敢迂回。
彎彎繞繞,各種門道,理也理不清,反正他不懂。
岱欽便低頭凝目。
沈鳶正目視前方,忽然一只手掌覆上小腹,她疑惑地擡頭,正迎上岱欽灼灼目光。
“我們的兒子,得你親自教。”
那寬大掌心在她腹上,激動地隐隐壓着力道,只被壓的小腹,始終平坦不見動靜,如此已有半年。
岱欽的眼中又有剎那的失落。
作者有話說:
可能緣更一段時間,最近事情太多了
感謝在2022-02-11 20:32:38~2022-02-13 19:26:2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清淺、花襬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