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冰山

大薩滿說, 朔北國的汗王是天上的鷹地上的狼,是草原上真正的征服者,必然子嗣綿延, 子子孫孫追随太陽踏遍遼闊疆土。

大薩滿怎麽可能說錯?他曾預言汗王所向披靡開疆拓土, 結果也如他所言。所以,這回也不會出錯!

岱欽這樣想着, 一瞬的失落又退散, 精亮的眸子盛烈炙熱,将眼下小王妃的發頂都要燙化。

只沈鳶垂下眉眼。“看樣子還早。”她說。

岱欽道:“會有的。”

沈鳶咬咬下唇:“禦醫說之前寒氣入體,需要調理一段時間,可能不會很快。”

岱欽道:“會有的。”

還是那句話,很簡短,但是很肯定。

他不知道的是, 卻哈罕禦醫在他的王妃面前還有另一套說法。

“寒氣入體是一方面, 畢竟娘娘從前在中原初來乍到受不了草原的風霜。”他說:“但是呢, 也可能是有邪祟侵入致娘娘不孕,臣建議找薩滿來蔔一蔔。”

當他言辭鑿鑿地講到這的時候, 沈鳶就明白了, 這是在嘲諷她。

玉姿當場就掄起大掃帚, 呼呼地把人給趕出去了。“胡說八道!敢咒我主子,我揍死你!”

因小見大,他敢在她面前這樣, 就說明不只是他一個人這麽想,他能在她面前這麽說, 就說明更赤/裸裸的傳言早就遍布上都了。

能露在明面上的永遠都是冰山一角, 水面之下早就築底了。那些人心裏面, 不知道在期待着什麽中原公主落馬的好戲呢。

縱然岱欽已極力想保護她, 要她能立足朔北,但對異族人刻在骨子裏的态度不受汗王一人意志的幹擾。

這條路,必得她親自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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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她一路走過來,早就有準備了,她懂得自保的道理,那些風言風語傷不了她太多。

此時那只手掌還壓在她的腹部,隐隐傳着壓力,叫她從思緒中回神。

擡起頭,看到頭頂那個人還想說什麽寬慰的話,只他也說不好什麽特別有感染力的話語,每每就是那麽幾句,反反複複,她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沈鳶連忙止住他話頭。

“好啦,知道了。”她握握岱欽的手背,挪開了他覆在她腹上的手掌,伸手捋捋他打皺的眉心。“妾都沒焦慮,您焦慮什麽呀?還年輕呢,又不是生不出來了。”

側身傳來蹄聲,穆沁已騎馬跟上來。“大家都回來了,就等你了。”他提醒岱欽又看了一眼岱欽身邊的沈鳶。

秋獵之後草原上的男人們要分享獵物,要酣飲聊天,從夜晚到天明。

岱欽低頭看向沈鳶。

“臣妾先回去了。”她說。

轉身獨自行走,卻見坡道上已有一個人影行近,兩人相對走近,對面那人從陰影下走出來,月光輕飄飄灑在肩頭。

“巴圖将軍從中原來信。”楊清元道,向岱欽遞上一封書信。

巴圖的信被專人快馬加鞭送到上都,直達岱欽手中。

朔北文字少不成體系,故而這封信便大部分由漢字書寫,岱欽看得吃力,展開在手裏來來回回看了許久。沈鳶站在他身邊,略略一瞥便一目十行,信上文字盡收眼底。

她的心裏咯噔一聲。

因信上言:

權臣汪淼扶持幼帝登基,終究根基淺薄,引諸王不滿,豫州汝南王率先起兵,聯合周朝北部其餘大藩王,欲清君側伐奸臣。是以,中原政局不穩已出亂象,不再能予朔北西征以支持。

“政局不穩”

幾個字像在爐裏燒紅了一般,直直地烙進沈鳶眼裏。

此時岱欽則握着信件,擡頭疑惑地問楊清元:“在這個時候?”

在這個時候,未先攘外,已先亂內,他們圖什麽?

只聽楊清元答:“畢竟将要過冬,若能在開春之前安穩內政,他們不愁來年邊境防守。”

岱欽道:“原來如此。”

草原冬季寒冷漫長,草原人休養生息便在此季,若有戰事也要再到第二年。是以,中原的那些人才敢如此行事。

為了那皇位,為了那權力。可向內倒戈,卻難以一致向外。這一點,在這麽多年的對戰中,岱欽已深有體會。

大周朝缺的從來不是視死如歸的勇士,而是安內攘外的團結,最終幾十萬大軍也不過一盤散沙,令北方各族可持續侵犯,不得不送來女人與嫁妝,以求一時邊境安寧。

只,這樣的安寧又能維持幾何?

岱欽眯起眼睛,将那封信握在手中,心中強烈的鄙夷在攀升,但某種莫名的憤恨惋惜又在激蕩。

最終,他勾起唇角,在月色下沉沉地嗤了一聲:“愚蠢至極。”

話音落,餘光中一雙明亮的眸子眸光一閃,繼而黯然。

……

“汗王!”

高昂呼喊打破岱欽的深思,他撩起眼皮,正看到王弟哈圖進舉起銀杯從位子上站起來,叉腰朗聲笑着,要叫他同飲。

“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他走上來,歪倒在岱欽身邊,将濃郁的馬奶酒給他盡數滿上。

“聽說大餘經過上次那一戰還沒緩過來,餓死凍死不少人。現在中原又自己亂起來了。這麽一看,就剩下咱們獨大了!”

乳白的馬奶酒晃晃悠悠注入銀杯,激起許多酒花,露天宴席中央的巨大篝火火光沖天,承載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贊同聲。

哈圖進一身酒氣,湊得岱欽好近。“等這個冬天過完,咱們是不是就可以幹一票大的!”

“對先去幹一票大的!”

“把西邊那些禿賊給打到沙漠裏去!”

“再怎麽也是先去南邊撈一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生擒了那個小娃娃皇帝!”

衆人哈哈大笑起來,借着漫天酒氣,又将這一議題推上一輪高/潮。

只大笑聲中,岱欽的聲音不鹹不淡地傳出來。

“我還沒發話,你們就把開春的事情都定好了?”

開懷的笑聲弱了一些,離上位近的幾個王爺扭過頭,朝岱欽這邊看來。

此時岱欽還正襟危坐着,給了身邊要倚靠上來的哈圖進一個眼神,令對方自覺坐起來,理了理儀容,灰溜溜地離開了岱欽的位子。

“這可是個好機會。”一旁的穆沁道,他喝得少,此時還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對岱欽說話:“但依我看,西征大餘還需從長再議,畢竟今年我們也同樣損失慘重,如今的重點,倒不如放在恢複元氣上。”

衆人皆點頭。

岱欽反問:“那你說說,要怎麽恢複元氣?”

穆沁道:“可把目光放南。”

岱欽抓起案上的酒一飲而盡,火光映照中,眼神已放冷。

他揚起臉,冷冷地回答:“說到底還是想去中原搶掠。”

只聽穆沁道:“現在他們已不能予我們支持,沒有用的朋友就不是朋友。”

岱欽道:“別忘了之前支持和親的也是你們,如今我收了中原人做王妃,再要南下便是言而無信。”

穆沁道:“一個宗親女子而已,說到底在她娘家也無多少權勢,就連子嗣也未能為我朔北誕下,到底是沒什麽用。”

剛才還熱烈的氣氛突然冷了一下,只因大家還記着可木兒的那次宴會上,岱欽發怒的後果。

只岱欽坐在席上,陰影落于臉上,冷眼以對一言不發。

就這麽全無表情。

……

月光打在草地上,沈鳶一路小跑,從平緩的坡道上下來,終于走到了自己的小帳子前。扶着帳壁氣喘籲籲,腦門的細汗被夜風随之吹涼,一點點滲透她心裏。

就在剛才,坡上那閃耀明亮的火光被她甩在身後,連帶被她甩開的,還有那些草原人此起彼伏的笑聲。

不久前獵場上的意氣風發其樂融融,轉眼煙消雲散,落在身後漸漸飄遠的笑聲正在将她與這片草原重新割裂。

因她知道,他們在笑的,必然與大周有關。

那“政局不穩”四個字,足以令他們嘲笑揶揄。就如今晚岱欽拿到信件後的那一聲嗤笑。

不知為何,她本該感到屈辱,此刻卻只覺得無奈。

楊清元跟在她身後,走上來。

沈鳶轉過身吸了一口氣,問:“如果真的要打仗,會怎麽樣?”

楊清元道:“難說。”他說:“汪淼手裏有重兵,要快速鎮壓下去想必不是難事,但藩王既然敢起兵,想必也有了準備。”

沈鳶低嘆:“那便是說,可能會僵持很久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互望一眼。

有些事,不用說得太清楚,只因是同族是同胞,便有那天然的默契。

短暫的沉默後,楊清元勸解道:“汗王說過不會入境中原,必然說到做到。”

又道:“您不用擔心。”

沈鳶搖搖頭:“他想要反悔,随時都可以。”

楊清元道:“只要您還在這,他不會的。汗王會在意您的母國,不會輕易南下。”

沈鳶輕輕嘆了口氣。

站在這裏,還能眺望見那邊高坡上被矮叢遮擋住的通紅火光。那火光照亮的,是草原人的面孔,是他們騎乘的馬,他們腰間佩戴的刀,以及他們盛在銀器裏的酒肉。

沈鳶不用去看,這些畫面便能一幕幕地放映在她腦海中,因她長久地生活在這裏,已經對他們熟悉,又因她熟悉,所以她了解他們。

“朔北人幾百年來都在馬背上生活,四處為家奔波不停,要靠天吃飯沒有穩定的生活,他們若是不把目光投向資源豐饒的南方,再往北便是死路一條。怎麽可能指望他們會一直安守草原不南下呢?”

“就算朔北國可以不作南下舉動,但能保證西邊的大餘國也不南下嗎?”

“真到那時,朔北又怎會放任敵國盤踞中原做大?”

難化解的從來不是仇恨與分歧,而是局勢,是大勢所趨,非個人可掌控。

沈鳶搖頭,輕輕嘆息:“楊大人,我是怕,真到了那一天,我沒辦法阻止這一切。”

岱欽說的沒有錯,大周朝選在這個時候要內鬥,真的太愚蠢了。

月光打進沈鳶眼裏,令她又想起今晚岱欽的鄙夷與嗤笑,壓在心頭的無奈慢慢被惱怒取代。她終于明白過來,自己的情緒因何而起。

為了母國安定,她還在這裏努力地融入,而她身後的那些人,卻已經在拆臺了!

那她來到這裏,又到底為了什麽?難道叫她一個人憑着自己,去苦苦維系這一切嗎?

沈鳶收緊拳心,袖口被她攥得皺起許多褶痕。

楊清元默默望着她良久,只覺得眼前的小公主還是那麽清瘦溫婉,但又與初來草原時,有了許多不同。

良久後,他開口:“殿下在這裏,能與汗王相處周旋,能為大周子民提供庇護,能讓朔北士兵有所忌憚,大周還仰仗着您。”

“周旋”這兩個字在沈鳶心裏隐隐發燙,她只偏過臉,咬着牙:“講白了倒是叫我以色事人。”

楊清元一怔,旋即沉下嗓音:“您貴為公主,怎可自行輕賤。朝廷是您的支撐,您也是朝廷的支撐,相輔相成,絕不是什麽以色事人!”

既是公主,又做王妃,就不可自輕也不可自艾。這一點,楊清元沒有說錯。

是她失言。

沈鳶垂下眼睛,不再說了。

楊清元緩和了态度,又道:“臣還是那句話,汗王承諾過的事必然說到做到。您與汗王鹣鲽情深自然了解…”

他的臉色忽然一變,話語戛然而止。

秋風拂面,因突如其來的沉寂,讓風聲鑽了空檔填滿了這剎那寂靜。

沈鳶順着他凝滞的目光,轉過身,一個倚靠在帳篷邊的高大身影忽然映入眼簾。

隐在暗處,只有月光朦胧散落在他肩頭,那張臉,便模糊。

只,雙目炯炯有如篝火,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分不清虛實。

就這麽靜靜聽着他們兩個人,聊着自己。

一刻前脫口而出的“以色事人”幾個字猶在風中回蕩。沈鳶直愣愣地看着那身影,回過神來,身體裏像有火焰燃起來。

作者有話說:

很抱歉拖了這麽久,因為各種原因可能無法保證日更,讓大家失望了,再次抱歉

感謝在2022-02-13 19:26:22~2022-03-07 21:24: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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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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