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別哭

穆沁簡直氣得跳腳。

橫沖直撞來到大帳,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開守衛就沖了進去。

“岱欽!你女人造反了要!你今天必須給我個說法!”

帳子裏的執事官與萬戶長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喝吓了一跳,轉頭看穆沁。

“你女人現在明明白白地, 要在咱們朔北的地界上爬坡撒野, 不教訓一頓她下次就要直接坐到咱們頭上來了!”

官員們又互相意味深長地對望一眼,再看王座上的岱欽。

只見岱欽端坐着不動, 神情有困惑, 但仍舊淡定,他招招手,心平氣和:“穆沁,什麽事,慢慢說。”

穆沁這次是真氣着了,一口氣憋到現在, 一股腦全在岱欽這裏發洩了, 猛然叫他心平氣和下來, 他反而差點提不上氣來。

仆人端來茶水,穆沁一口悶了, 才重新說:“你知道你那個中原來的丫頭今天去哪了嗎?”然後把今天的事摘了個重點禿嚕了出來。

穆沁罵完最後一個字, 那一口怨氣終于發洩了大半, 喘着粗氣平和不少,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岱欽,只等他也發怒。

但岱欽只是一只胳膊肘撐在扶手上, 擡手緩緩捋着胡須,面無表情。

穆沁呼出最後一口粗氣。帳子裏的其餘幾人再次意味深長地對望。

“她為什麽突然去了你管轄的軍營?”岱欽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平淡。

穆沁壓住胸口, 再解釋:“誰知道?中原人有句話叫頭發長見識短, 說的就是這些個沒腦子的女人。”

岱欽又捋捋胡須。

穆沁瞧着他, 心裏那壓抑了一路的怒氣忽然就沒了底氣。岱欽這态度, 幾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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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沁,你是做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岱欽只平聲問。

穆沁太陽穴突突兩下。

“沒有,就抓了幾個奴隸來。”他說。

“那她帶了那些人回去了?”岱欽歪靠着王座,不鹹不淡地問。

“帶了幾十個。”

“為什麽只帶了幾十個。”

穆沁搓了搓手。媽的!怎麽告個狀還這麽麻煩!

他那底氣又消解大半。

岱欽還是問:“穆沁,你到底有沒有做我不知道的事?”

“沒有。”穆沁挪開目光,頓了一下,又提高嗓門:“不是,現在那個中原女人堂而皇之地跑到軍營裏去,帶走了我們的人,這個總得有個說法。”

岱欽擡起下巴:“去把今天跟着王妃的衛兵找來。”

轉回眸子,注視座下一臉懵怔的穆沁,微微眯了眼睛,勾起唇角對他笑。

穆沁:“…”他壓下嗓門:“你什麽意思?”

岱欽起身,跨步下了座臺,在衆人眼前闊步走向穆沁,張開手臂攬過他肩頭。

“一件小事而已,大哥你何需發這麽大的火?咱們兄弟兩個,有什麽不能私下裏說?”

岱欽露着笑意,語氣裏反而多了些戲谑之意。他的手臂很有勁,被摟着的穆沁的肩頭隐隐作痛。

岱欽問:“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氣沖沖地闖進來,對我直呼其名,把我的女人也給牽扯進來,你知道這叫什麽嗎?”

穆沁斜眼看他,愣了一下,問:“什麽。”

岱欽垂眼盯着穆沁的下巴,緩緩地說:“這叫以下犯上。”他一字一頓:“大哥,這叫以、下、犯、上。”

聲線渾厚低沉,這樣近的距離,直震着穆沁的耳膜。穆沁訝異地擡眼,看到面前的岱欽也撩起眼皮,目光直射過來,威懾且瘆人。

穆沁的話語哽在喉嚨裏。

岱欽收起笑容:“我可以允許你私底下對我不敬,但明面上,當着外臣的面,我還是你的君主。”

“明白嗎?”

岱欽拿手拍拍穆沁肩膀,轉身回了王座,再坐下時,面色已放陰沉。

“叫王妃的衛兵過來,立刻!”

……

穆沁快了沈鳶一步,當她回到帳子的時候,汗王已經派人叫走了達裏維欸。她未得汗王的允許,只得坐在自己的帳篷裏忐忑地等待。

直到夜深,撒吉拉下帳簾遮風,一個身影才從外面走到門口。

撒吉行禮。

“出去。”門外那人只道。

撒吉訝異,心裏又突突一跳,因岱欽從來敬重她,從不會對她如此強硬地命令。

這語氣,與沈鳶和親那晚,岱欽命令玉姿出去時如出一轍。

冷漠,強勢,不帶一絲情緒,便是最大的情緒。

撒吉快速回望沈鳶一眼,而此時,沈鳶也已經站了起來,眼神裏略微透着憂懼。

撒吉轉身,終歸只能離開。

岱欽走進帳內,從黑暗到光明,燭光打在他臉上,照亮了那臉上的陰沉。

他坐到矮墩上,身子斜靠下來,沒說話。

沈鳶咬咬下唇,緩緩坐下。

燭光輕輕搖曳,火盆飛起幾點炭星,帳子裏安靜得吓人,沈鳶垂着臉不敢看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與對面那人沉沉的呼吸聲。

她蜷起手指,指甲狠狠掐着手心。

不可以這麽耗下去。那些說辭與請求她來時就已經想好了,當初她做出那個決定,就意味着要承擔這樣的後果。她不應該臨時又退縮,更不能臨時又後悔!

于是她開口:“今天的事情想必您都知道了。其實…”她控制了一下聲調:“其實是因為其中有我的同族人,她們是從南邊逃難而來,并非有其他目的…”

頭頂傳來聲音:“這我已經知道了。”

指尖繼續往手心裏深入,沈鳶接下去說:“打擾了軍士們,又沖撞了長官,是妾的魯莽,但絕不是有意…”

“這我也知道了。”岱欽只是說:“但是不止是沖撞這麽簡單,今天有個女人砍傷了幾個士兵。”

語氣沒有一點波瀾,平淡地叫人心裏打鼓。

沈鳶閉上眼睛,頓了頓,再說:“這件事是妾一個人的錯!妾願意一人承擔!她們只是想自保,才會出手傷了那幾位軍士,請您饒她們一命!”

她叩首行禮,手掌覆地,額頭扣手背,請求:“妾這裏還有從家鄉帶來的財物,如有需要,明日會交給烏利矣,請他代為轉交那幾位軍士賠禮,以抵消同族人所犯的罪過…”

“賠禮。”岱欽換了一邊仰靠:“你是王妃,去給下面的小卒賠禮,這算什麽?”

沈鳶說不出話了。

在這沉默的間隙,她再次扪心自問,一如既往地得到那個一模一樣的答案。

她和親而來,沒有多少選擇,臨行前,為了能讓她安心上路,她的父王告訴她:“有榮華就有責任。”

她進入汗王的卧帳,送她來的使官告誡她:“大周朝子民的安定就掌握在您的手中。”

她尋求楊清元的安慰,這位友人溫柔地安慰她:“為了兩國和平,為了邊境的百姓。”

既然如此,這便是她不得不承擔的職責。縱然在這裏,她必須依靠着岱欽,很多事情都受限,但若一再事不關己以明哲保身,實在是本末倒置。

更何況,沒有人會尊重一個不敢發出訴求,不敢争取的懦弱之人,在朔北,更是如此。

于是沈鳶再次開口:“您…”

岱欽毫不客氣地打斷她:“臉擡起來。”

沈鳶便收口,擡起臉,從地上直起身。自岱欽入帳以來,沈鳶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到他臉上的表情。

他凝視着她,面沉如水,她與他朝夕相對近一年,極少見過他這副模樣,因而她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少怒意。

四目相對,眸光凝在對方眼中。

便是這樣直接的對視,令沈鳶在經歷初始的慌亂後漸漸鎮定。

她平聲說:“您答應過,不叫朔北人再搶掠我同族人。”

“我給過這樣的保證。”岱欽道。

“妾不僅是朔北的王妃,也是同族人的公主,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視她們受到侮辱。”

“你确實有這個職責。”岱欽道。

沈鳶輕嘆:“但您還是有怒吧。”

岱欽沒接言,他凝望沈鳶好一會兒,終于擡手,指尖赫然觸上她的眼角,她只退無可退。

但那粗粝指腹只輕輕一撚,再回手,一點點涼意在眼下暈開。

沈鳶自己都沒發覺,她的眼角已挂淚。

“我是有些怒意。”岱欽看着她:“畢竟這件事你做的确實魯莽。”

“但是你沒做錯。”他又說。

“別哭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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