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出使

古來和親異族的公主, 是很難有好結局的。身為政治工具,作為求和信物,要在異國生存并不容易, 能在史書裏得一“善終”已經難得, 那些隐于文字之後的艱難孤寂則無人問津。

因此,獨孤侯心裏始終不能真的相信紹陽公主在朔北過得好。他寧願相信是公主為了寬慰他, 才故意報喜不報憂的。

直到他進了朔北大帳。

大帳裏, 朔北人特地為沈鳶在汗王王座旁邊設了位置,汗王接過周朝文書,細細讀起來,沈鳶就坐在旁邊,文書上的一字一句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周朝的小皇帝在上面說,因三王叛亂, 國庫錢糧已大半投入了軍隊, 這次是掏空了最後一點家底, 送了物資過來朔北。周朝誠意足夠,希望朔北也拿出誠意, 繼續南北和平。

岱欽合上文書, 說:“我朔北向來言而有信, 既已交好聯姻,便不會再起戰。”

獨孤侯松了口氣。幾個月前朔北使臣來京都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朔北人看不上新上位的小皇帝, 就連進宮見一面都不肯,來了一遭什麽都沒談成就拍拍屁股回了草原。當時朝廷裏人心惶惶, 還以為朔北人這是要撕破臉了呢。

獨孤侯的這口氣還沒松完, 只聽岱欽又問:“除了這個呢?你們皇帝還有什麽要求?”

獨孤侯道:“如今西邊大餘國虎視眈眈, 難保不會趁着初春南下入侵中原, 唇亡齒寒,大餘若盤踞中原,必然對朔北形成夾擊之勢。若真到那時,還望朔北可出兵阻擊。”

岱欽漠然:“這個不需要你提醒。”他身子朝前探去:“還有呢?”

還有?獨孤侯忪怔。

腦海中浮現出汪淼的那張面孔,雙目淩厲凜冽,帶着一貫的威嚴又摻雜一絲狡猾。臨行前,汪淼說:“這次你去朔北,還有一件大事要談。談好了,禮部尚書的位置就是你的,談不好…”

是的,還有一件事。

“回去告訴你的皇帝。”王座上的岱欽卻先開了口:“不要癡心妄想我會出兵支持他。”

岱欽手裏攥着那一紙文書,嗓音渾厚響亮:“這上面蓋的是大周天子的玉玺,但背後無不是那個定國公的授意。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叫你來這裏的目的嗎?”

手心朝下,文書落在膝蓋上,岱欽說:“我沒心思去管你大周皇帝的位置誰來坐,你也沒資格求我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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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通忽如其來的斥責叫獨孤侯腦子嗡嗡響,他定了定神,才慢慢意識到岱欽是什麽意思。

朔北的汗王覺得,他前來是代汪淼求兵嗎?汗王一口回絕,臉上輕蔑鄙夷一覽無餘,是…因為汪淼打的是沈家人?

獨孤侯目光右移,落在了岱欽身旁的沈鳶身上。只岱欽的眸光過于銳利,叫獨孤侯的注意力無法在沈鳶身上停留太久。

只好拉回目光,回答:“定國公無此意。”

“那就好。”岱欽道,緩和了些表情,又說:“事情談完了,就別在這耗着了。”

這話獨孤侯再明白不過了,上一次朔北人就是這麽趕人的。那次他晚上才到的朔北大營,屁股都沒坐熱就被人下了逐客令,只得連夜收拾行囊就往回趕。

甚是狼狽。

獨孤侯從上一次就積壓在心裏的惱火突突地往頭頂沖,只他在異國他鄉,母國又羸弱,實在沒有發怒的資本。

那股氣就被憋回去了。

待要喪氣,人已被一個寬大的陰影籠罩得嚴嚴實實,獨孤侯擡着眼,看到了人高馬大的巴圖正站在身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害什麽怕?咱們汗王這是叫你在咱們朔北好好放松放松!你以為是要生吞活剝了你?”

說話間,巴圖一條胳膊已經搭到獨孤侯肩上,緊接着一群朔北大漢朗聲笑着沖上來,把獨孤侯就往外面推。

這大起大落唬得獨孤侯一愣一愣,他被人推着腳下不聽使喚,只得扭着脖子轉頭從人群縫裏尋沈鳶,指望着她來救他脫困。

但見岱欽從王座起身,撫須而笑闊步下了座臺,身邊跟随的正是沈鳶。

沈鳶清甜的聲音傳過來,像是憋着笑:“獨孤大人,他們是要拉你去喝酒呢。”

一點也沒要救他的意思。

不過這些莽漢真的只是拉他去喝酒了,說是朔北人的待客之道。喝酒還不夠,晚些的時候又拉他去了馬場,說是要騎馬射箭,這…也是朔北人的待客之道。

獨孤侯捏着眉心,第一次覺得自己确實年紀大了,筋骨不行了。

到了馬場,汗王和王妃也在。

獨孤侯遠遠地看着,看到身着裘衣的沈鳶騎着一匹烏黑駿馬,手裏握着弓箭朝遠處的靶子射去。一匹雪白高馬在旁,馬上的岱欽聚精會神地看着,時不時出言指導。一黑一白的剪影立在地平線上,猶如日月淩空。

獨孤侯看着入了神。

一年前,陳皇後急需一個替代品遠嫁和親,于是選中淮南王的女兒沈鳶。因為她只是個小藩王之女,在京都沒有人脈根基,當初組成和親隊伍時,基本沒有給予她多少陪嫁侍女與兵卒。

而後朝廷又選定了他這麽一個仕途庸碌的三品官員陪行。給他的任務就一個:把沈鳶活着送到汗王面前,別半路死了就行。

這樣的安置,幾乎就是在宣告和親公主短暫又悲慘的一生。

誰會相信和親公主真的能在草原上過得好呢?沒人相信的。

就算後來巴圖來京都時和他說,王妃很得汗王的寵愛,甚至為着她拒絕了納別人,他也只是一笑而過。

在他出使前,陳太後甚至召見了他說:到了朔北,去見一見紹陽,回來和哀家說一說。

他知道,陳太後太需要這些信息聊以慰藉了。知道一個人比她過得更慘,比她的處境更為艱難,讓她确信自己當初替換下女兒的舉動沒有錯,才能讓她的心裏有些安慰。

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沒人相信沈鳶能在草原立足。

但是這是真的嗎?

小公主。

蹄聲拉回思緒,獨孤侯身旁多了楊清元。

“世子爺。”獨孤侯低頭。

“我早就不是什麽世子爺了,不必如此稱呼我。”楊清元目光幽深:“這次是汪淼叫你來的?”

“又到了開春之時,北邊的餓狼總是要喂一喂的。”

楊清元盯着他:“只為了這件事嗎?”

獨孤侯沉默。

楊清元面容冷峻:“我了解汪淼在想什麽,你也了解。但是我們都知道他想做的事不可能實現,這個天下從來是沈家的天下,天下人也只認沈家的君主。”

獨孤侯眉頭皺了起來。他們兩個,一個在異國為臣,一個為奸臣賣命,居然在這大談特談為臣之道,五十步笑百步,簡直諷刺。

但楊清元面不改色,他又問:“你知道今天汗王為什麽會呵斥你,叫你帶話給汪淼,讓他不要妄圖朔北的支持?”

獨孤侯看着他。

楊清元道:“因為王妃在這裏,她姓沈,明白嗎?”

因為她姓沈,汗王在意她,必然不會易這沈家天下。獨孤侯心中喟嘆,原來他之前那短短閃現的猜想,是對的。

獨孤侯道:“他沒這個意思。”

“我不管他有沒有這個意思,只有一點。”楊清元拉住獨孤侯坐騎的籠頭,把他往自己身側強行拉近,像在警告又似威脅:“他汪淼想在中原做什麽惡事是他的事,但不要到朔北橫插一腳。他如果敢做什麽對公主不利的事,汗王可不會放過他,你如果敢做什麽對公主不利的事,我也不會放過你。”

楊清元壓低了嗓音,也壓低了眼眸,一改往日的澹然疏冷。獨孤侯被他的威壓攝住,剩下的話語便如鲠在喉。

獨孤侯展了眉眼:“世子爺言重了,我不過一員小官,又能做出什麽來?又有什麽是我能決定的?”

楊清元松了手,看着他踢馬行離。

沈鳶射完了一輪箭,收了箭筒,拉馬準備回去。

岱欽在後面跟上來,問:“怎麽樣?”

沈鳶擡了頭:“什麽怎麽樣?”

岱欽扶着側腰,開闊胸膛:“讓我的大将陪着,美酒佳肴都往他身上招呼了一遍,這樣的待遇,可沒幾人能享受得到。”

上次周朝使臣來的時候,朔北怎麽怠慢的,這次就怎麽一次性補回來。沈鳶聽出來了,岱欽這是在邀功呢。

沈鳶故意別過臉:“你說這個,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天晚上你連禮都沒成就強迫我進你的帳子,還叫我等了你一夜。”

岱欽聳肩:“你不也吐了我一身。”

沈鳶道:“那能一樣嗎?”語氣像是嗔怪,踢了馬肚把馬拉開,但岱欽随即踢馬又湊近。

福團兒的鬃毛蹭到了乞言察蘇,乞言察蘇扭了扭細而長的脖子,把背上的岱欽颠了颠。兩匹馬靠在一起,毛發貼着毛發。

借着月光,岱欽看得清晰,小王妃臉上一點怒意沒有,她就是臉皮薄,說到曾經的糗事就想躲起來。

岱欽和她相處這許多時候,早就知道她的性子,他也不過就想逗一逗她。岱欽也是個年輕人,這種逗弄的意趣他最是受用。

沈鳶不想理他:“我回去了。”

回到卧帳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點了炭火,帳裏暖洋洋的。漠北的冬季雖然漫長嚴酷,也有結束的那一天,沈鳶卸下裘衣,正覺得嚴寒已退去。

但南邊的仗還沒打完。

沈鳶坐在鏡子前,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打了個寒戰,明明天已經暖了。

“再加點炭吧。”她對撒吉說。

撒吉加完炭,蓋上銅網,聽到門外有人輕聲叫她。她走到門口看到達裏維欸探了頭進來,喘着氣臉通紅,像是壓着火。

“有件事得禀報娘娘。”他說:“想了想還是得先告訴您。”

撒吉說:“你說。我去告訴娘娘。”

沈鳶在屋裏引頸:“撒吉,在說什麽呢?”

撒吉放下帳簾,臉上看不出表情,只長着細紋的兩片薄唇繃成了直線。

周朝來的使臣再見了岱欽,他說,周朝還想再次和親,再送一位公主過來。

沈鳶梳頭的動作停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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