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大帳
二月, 漫長的寒冬接近尾聲,正是冰雪消融時。
邊境上來了消息,周朝派來的出使隊伍近了, 這次為首的使臣還是獨孤侯, 那個曾送沈鳶和親的禮部侍郎,也是岱欽口中“幹癟癟的小老頭”。
清了雪的帳群在白雲下聚集, 道路交錯縱橫彙聚至上都最為雄偉華美的大帳。
從前沈鳶只遠遠地看過它, 只今日,她的夫君把她帶到了這裏,破天荒的頭一次。
因汗王的大帳相當于皇宮的承德殿,是汗王與大臣們議事、舉行大典、接待使臣的地方。如軍營一樣,這個地方隔絕了後宮隔絕了後妃,絕不是沈鳶這樣的女人可以随意踏入的。
沈鳶曾有一次被準許踏入的機會, 是在她頂着紅蓋頭前來和親的那一回。但因母國勢微, 她被拒之門外, 甚至連禮都沒有成。至此,她失去了這唯一一次機會。
現在, 她站在外面, 可以伸手觸摸那外緣的光滑革面, 擡首仰望,但見祿旗多彩、經幡環繞,迎風飄動拱衛起中心王帳, 莊嚴且尊貴。
沈鳶不禁贊嘆。
岱欽道:“比不上你們皇帝的宮殿。”
沈鳶反駁:“你又沒有看過皇帝的宮殿。”
岱欽扶刀:“我倒是很想去看看,把我的乞言察蘇帶過去在皇宮裏跑一圈, 看看到底是在草原上跑馬快還是在你們的平原上跑馬快。”
沈鳶回過頭來反問:“為什麽帶我來這裏呀?”
岱欽說:“你母國的人到了, 到時你伴我左右接見他們。”他指向大帳, 強調:“在這裏。”
沈鳶驚詫。“這樣合适嗎?”
岱欽道:“有什麽不合适?你是他們的主子, 他們過來自然要先拜見你,既然要拜見,幹脆一起拜見。”
沈鳶聽懂了,這是在給自己撐場面,叫母國的人都看看,她在這裏受着什麽樣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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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眼睛酸澀。
背過身去,一道寬大暗影壓上來覆蓋住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暗影拉長,她的手腕被布滿薄繭的大掌拉住,帶着她往裏走。
這力道太大太強勢,她不得不跟上,小跑進了大帳中央。陽光透過雪白細膩的帳革照滿了她全身,仿佛叫她置身白雲之端,享受那極致的潔淨清明。
“到時我叫人在王座旁邊設座,你可以坐在我左手邊上,他要是跪你,那也就算是順帶跪我了。”岱欽撫颌而笑,自顧自地顯露着雄心:“讓我也感受感受當中原人君主的滋味。”
沈鳶緊繃着朱唇不回答。
岱欽停住腳步回頭:“怎麽?”
“我怕我到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沈鳶咬着唇,猶疑着:“他們把我送過來,自己卻打起了仗,一年了,一封信都沒能寄過來…”
他們不知道她在這過得怎麽樣,她也不知道他們在京都過得怎麽樣,一年未見,到時面面相對,恐怕還要相對無言。
沈鳶心緒複雜,将頭埋進岱欽的胸膛裏,好在岱欽足夠高胸膛寬闊堅實,環起臂膀便将她整覆住。
岱欽是真的沒想到她還會因為這樣的事落淚困窘。
他原以為小王妃嫁來這麽久了,在朔北生了根做了半個朔北人,早就不會再想家再想家鄉的人與物了。
原來不是的。
即使這些人曾把她無情地送過來,用着草原人不恥的和親手段,只能算得上她的半個同鄉故人。
他只是撫着她發頂,用不那麽溫柔的語氣安慰她:“有什麽不會說的。說你在這裏過得挺好,比他們生活安穩,不用打仗不用擔驚受怕,叫他們羨慕後悔的話還不會說?”
成功地讓沈鳶破涕為笑。
日頭正盛,大帳裏明亮寬敞。
沈鳶站在這裏,腳下踩着金絲細絨的柔軟地毯,頭頂是那雪白的天幕穹頂,掌心撫上堅硬粗糙的木制哈那,岱欽腰間寶刀的利光照進了她半幹的淚光裏。
恍惚回到在承德殿中受封的那天,帶上公主的身份,踏出殿門下了長階,徑直入了和親隊伍。
只是那一次,猶生離別,她不過富麗皇宮匆匆過客。
天差地別。
……
幾天後,岱欽口中那個送沈鳶來和親的小老頭,真的到了朔北。
獨孤侯眺望那拔地而起的華美大帳,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離得太遠,模模糊糊看不清臉,但他知道那就是她。
這是獨孤侯第二次踏上朔北的土地。第一次啓程之時,他坐在馬上,身後的紅頂輿車裏,坐着從江南來的紹陽公主。
她話很少,只有在學朔北語時才會顯得沒有那麽沉默,但大多數時候,她只是默默坐在車裏,坐上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當初還是皇後的陳太後囑咐獨孤侯:“小心照看着,別讓她半路病了死了,被朔北退回來…”
這都什麽話。
好在她看起來脆弱,但實際有着韌性,她一路平安到了朔北大營,沒有哭也沒怨言,甚至坐在帳子裏,告訴他要“放心”。
他就真的放心了。
一晃近一年過去,時間沖淡許多事,紹陽公主的那張臉在他的記憶裏變得很模糊,只有那句“你放心”,還刻在腦海裏。
馬隊漸漸近了,獨孤侯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帳外那個身影上,看着它變大,變清晰明朗,與他記憶裏的那個人合而為一。
獨孤侯還是怔了好一會兒,因眼前這人的确還是記憶裏的樣子,但是又好像變了許多。
她長高了,面色也紅潤了,站在那裏,形貌昳麗,是中原人的底子,又還有了草原人的風貌。
獨孤侯目光微顫。
周臣出使草原往往只有兩件事,求和與聯姻。這一次,出使的隊伍裏不再有朱紅輿車,只有進歲各樣米糧金帛。隊伍不長,在這內亂之時周朝已拿不出太多了。
獨孤侯下了馬,環視四周,高大的朔北人圍了兩圈,像群狼環伺。
他想起了上次來時,朔北人高傲且輕慢的态度,未待和親公主進帳就要求周朝人卸貨。如今這些人還是這般盯着他,盯着他身後的那組車隊,威壓氣勢滾滾撲面。
獨孤侯的手心又微微出汗。
圍成半圈的朔北人突然讓出一條道,一個皮膚黝黑的彪形大漢闊步走出來。
獨孤侯只聽得空中響起爽朗笑聲,一股強有力的力道抵住他的後頸,他眼前随即漆黑一片。大帳外的朔北人也哈哈大笑,獨孤侯臉上一陣火辣,身子卻是動彈不得。
沈鳶的聲音響起來:“巴圖将軍,汗王還在等着呢。”
被抓住的後頸突然放空,獨孤侯腳下一個不穩,身子猛仰過去,好在巴圖順手輕輕一帶,把就要倒地的小老頭給拉了回來,這才免得周朝來的使臣在衆人面前出醜。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對面娉婷袅娜的沈鳶遠了又近,獨孤侯站住腳緩口氣的間隙,定住心神,與沈鳶眸光相觸。
一瞬間,獨孤侯突生心頭的慌亂窘迫雪霁雲散。
他顫巍巍地掀袍屈膝欲行禮,低下頭去,額上的細汗微光畢現。
沈鳶扶他起來,動作輕柔地将他頭上的黑紗帽扶正了,回手短暫又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她安慰道:“朔北人熱情好客,動作魯莽沖動了些,大人莫怪罪。”
獨孤侯垂目恭敬:“無妨。”謹慎地擡起褶皺的眼睑,入目還是小公主滿含期待的明眸。
她有話想要問他,他只能低首洗耳恭聽。
公主問:“朝廷有托您給我帶信嗎?”
獨孤侯只能回答:“皇上政務繁忙無暇抽身,這次到朔北又行程匆忙,故而未來得及與殿下書信往來。”
沈鳶有些失望,随即又問:“那皇上與太後可有什麽話托您帶給我?”
獨孤侯立刻組織好說辭:“皇上與太後都記挂着您,命臣見到您後問您的安好。”
最标準的回複難免籠統模糊。沈鳶不是小孩子了,她沒那麽好騙。
沈鳶淡去眸中亮光:“辛苦大人轉告陛下與太後,我在這裏平安順遂。”
最标準的回答,轉回給他。
轉而換了話題:“汗王還在大帳裏等您呢,快進去罷。”
寒風瑟瑟凜冽刺骨,雄偉的朔北大帳更叫人橫生冷意。因年過半百的周朝使臣尚未忘記上一次的屈辱:聖旨陷于淤泥、尊嚴踩于腳下。
忽聽耳邊傳來沈鳶溫和的聲音:“我陪您一起過去。”
獨孤侯心中微驚,朔北的大帳,她也能進得去了嗎?
沈鳶先一步走上去,又回頭朝他看:“獨孤大人?”
獨孤侯便提了氣,在朔北士兵們的注目下朝大帳走去。
沒想到會這麽順利。
這次,朔北人沒有再要求他首先卸貨,沒有再在大帳外擋住他的去路,甚至也沒再用一張空空的王座等着他。他停在大帳外,甚至能看到裏側的汗王已經從王座上起身候他。
一切都因為身邊有了紹陽公主。
大帳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遙。
獨孤侯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頓住腳步,問出了一路上被他想了千百遍的那個問題:
“殿下,您在這裏過得還好嗎?”
這次他問得真心實意,自然也忐忑地期盼對方真心實意的答案。
沈鳶眨了眨眼,目光清明一片赤誠,用漢語回答:
“我很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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