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怨怼
玉姿一大早就端着水盆進帳伺候梳洗, 經過了昨夜的那一遭,她心裏七上八下一夜沒睡好,早上頂着兩個大黑眼圈就進來了。
此時沈鳶正伸腳穿進兔絨鞋裏, 見到玉姿, 她第一句話便問:“外面這是怎麽了?”
玉姿回答:“似乎是軍營那邊的動靜。”
天還未亮時,帳外便蹄聲紛踏嘶鳴四起, 睡夢中的沈鳶被驚醒, 轉頭卻發現身旁的岱欽已不見了身影。
他一向起得早,但這一次卻還是深夜,是出了什麽事了?
沈鳶稍稍挽住長發,披上外衣走到外面,看到晨光熹微間,一隊騎兵劃開蒼穹與大地的分界線, 沖向遠處拔地雄偉的大帳。
她問守衛自己的達裏維欸:“是發生什麽事了?”
“小人也不清楚, 可能是邊境出了事情。”
沈鳶拉緊領口。上一次邊境出事, 還是大餘人入境奇襲,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動蕩與死亡。上一次大餘人因為她和親而發兵, 如今則是因為獨孤侯出使嗎?
達裏維欸安慰道:“這次大餘人不會這麽輕易攻進來。”
沈鳶點頭。藍天下又有一隊騎兵呼嘯而過, 噪聲震蕩天際, 騎兵朝遠處大帳奔去,大帳外已有不少裘衣佩刀的大漢守候。
她又問:“獨孤大人呢?”
“尚在客帳,早上來求見過一次, 您是否要見他?”
朔北的騎兵出動,但獨孤侯還好好地等候着, 看起來這事與他并無關系。
沈鳶還沒回答, 玉姿颦眉反問:“他還有臉過來?”
達裏維欸知道她的意思, 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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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回應冷淡:“叫他不用來了, 我今日要去跑馬沒有時間見他。”
轉身回屋洗漱穿衣,再出來時已穿戴整齊,一身利落騎裝,腕上懸着馬鞭,上了福團兒踢馬奔行。
達裏維欸要牽馬跟上,玉姿卻擡頭起來詢問:“那個使官來的時候還說了什麽沒有?”
達裏維欸搖頭:“他還能說什麽?這人當初送娘娘過來,現在又要找人頂替娘娘,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他還有臉說什麽其他的?我直接在外面叫他滾回去了。”
玉姿聽着,頓時覺得心裏的怨氣有了纾解,粉唇一撅:“咱們娘娘可不想見他。”又拍拍達裏維欸的胸口:“做得好!”
年輕的衛兵被姑娘拍了胸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又問:“娘娘知道這事,沒難過吧?”
汗王與王妃是怎麽相處的,沒有人比他們的身邊人更清楚。這麽長的時間,汗王除了小王妃再沒別人了,這在大草原上,在貴族老爺們中,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不就和那些普通的夫妻一般了?
和那些放羊放牛的牧民一樣了?
達裏維欸驚訝,又隐隐羨慕。
不久前他還和軍營裏的其他人打過架,只因那些人譏諷王妃是“不下崽的羊”,等汗王膩了遲早得被扔到小帳篷。
他很生氣,又不敢把這些話說給王妃聽,只得鼻青臉腫地來找撒吉上藥,撒吉則異常平靜。
“怎麽能和尋常夫妻一樣呢?肯定是不一樣的。”撒吉只是說,瞥他一眼:“以後別胡思亂想,多做事少說話。”
扔了止血的紗布,又說:“上完藥再把禦醫找過來,給娘娘把脈。”
禦醫給王妃把脈并不如中原宮廷常規,只是這半年來越來越頻繁,大家心裏都清楚,是為了治王妃的“不孕”。
君王可以沒有後宮,但不能沒有繼承人,就像在牧民家裏不能沒有兒子。
頭破血流還憋着怒氣的的達裏維欸只好不說話了。
帳子外,玉姿看着沈鳶行遠的背影,沒有回答年輕的衛兵。
昨晚公主說了很多話,關于京都,關于父母,關于汪家小姐,唯獨沒提過汗王會有新人這件事。
她還記得清楚,公主那時剛與汗王情意缱绻,便是稍稍看一眼伺候過汗王的侍妾,都會難過落淚。她分明就是完全不希望與人再分享自己的夫君。
所以,她應該也會難過的吧。
但是這一次,她為什麽一滴淚都沒有再流呢?
玉姿擡頭望天。
達裏維欸趕上沈鳶的時候,沈鳶已經騎着福團兒繞着草地跑了半個時辰。這個季節,空曠的草場上還覆蓋着薄薄的一層冰雪,在太陽底下結了冰面反着冰光,叫福團兒連打了好幾次滑。
沈鳶馬上颠簸,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拉着缰繩控制方向。
好在福團兒靈敏矯健,很快就适應了這半泥地半冰雪的平地。一連跑了一個時辰,将這一片空地都跑遍了,福團兒撒開蹄子,帶着沈鳶頭一次沖上遠處的矮丘。
達裏維欸的馬上不了這樣的陡坡,只得留在平地,看到不久後沈鳶俯沖下來,額上閃着汗光,頸邊打濕密絨領口。
達裏維欸彎腰:“娘娘。”
沈鳶紅着臉微微喘氣,拿袖子一抹額上的汗,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接過水壺一飲而盡。
“達裏維欸,你不和我一起嗎?”她問道。
達裏維欸低着臉:“小人的馬劣,比不上娘娘的駿馬。”看了一眼福團兒:“您還要再跑一回嗎?”
沈鳶拍拍馬頭:“我看它倒是還想再跑幾圈。汗王說過好馬都是能一連跑半日的,反倒是我從前太拘着它。”
日光緩慢拉滿,達裏維欸眯起眼睛,目光追随遠處那匹黑色駿馬,一等就是許久。
他眯眼看了看高懸頭頂的太陽,只覺得這次王妃的跑馬與以往比,時間更長了,好像要把福團兒渾身的勁都用光,也把她自己的勁也用光。
沈鳶第三次沖到平地,拉住馬擦去汗,才注意到停在遠處的身影。
“剛才來的是什麽人?”
達裏維欸已經将來人斥退了數次,怎奈對方就像狗皮膏藥一樣,一直等在不遠處,他無奈,只得回答:“是周朝使臣。”
沈鳶喟嘆:“他還來見我做什麽呢?”垂眸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叫他來吧。”
獨孤侯驅緩緩近前,只隔一日,卻分明情境天壤之別,此時再無前一日的契闊,而是沉默良久後,問沈鳶:
“殿下怨臣麽?”
沈鳶轉過臉:“我為什麽要怨你?”
獨孤侯道:“臣來之前人人都以為殿下過得孤苦,臣來之後卻發覺不是的。當初巴圖将軍來朝,臣曾聽他說過,只是臣那時不信,後來真親眼見着了,就信了。”
“只是,臣來之後,反而要您為難了。”
沈鳶道:“并不是你要我為難,你不過是遵着朝廷的意思,朝廷想要新進和親,你不過是受托之人,我又能怨你什麽?”
又說:“我知道這是汪淼的意思,他要求你,你不得不從,畢竟在這朝廷裏,不從的忠臣都被他悉數斬殺了。”
獨孤侯揉揉昏花的眼睛。
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周臣是有選擇的,選擇求生還是求死罷了,當初血洗京都時,他選擇了保家人保自己,認了新主人,那自然會是這樣的後果。
但聽沈鳶幽幽地嘆:“我本來就是過來和親的,嫁給汗王做他的妃子,和嫁給大周其他人亦無不同。再有新的和親公主,我不過多了一個同族人,又有什麽為難呢?”
獨孤侯還在揉眼睛。“是老臣的錯…”
等于叫沈鳶的和親成了一個笑話。不過維持一年,便有新人替舊人,那些和親多麽重要,和親公主一人能肩負起多麽重的責任…都成了笑話。
而這些話都是他曾經勸說給她的。
獨孤侯的眼睛怎麽也揉不開。
沈鳶道:“時勢如此,你我都不能控制。你本來就是被時勢推着出使,我本來就是被時勢推着和親,現在不過是時勢變化,你我的處境都要變罷了。”
獨孤侯道:“殿下寬厚。”
金色的光灑在雪白的地上,打在沈鳶柔美的臉上。
兩人相對而立,過了許久後,沈鳶又開口:“所以大人過來見我,只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獨孤侯扶了扶帽子,低聲道:“臣還想,向殿下問一問朔北的意思。畢竟至今,無人答複老臣,甚至無人再見老臣。汗王有其他要務,但臣還身負定國公的要求,不能一直等着…”
他每說一句就低頭一寸,到最後脖頸已再彎不下去,話也就說不下去了。
沈鳶震驚。
朔北大帳今日突然調兵忙碌,幾乎忽略了昨夜周朝的議題,獨孤侯見不到岱欽,就找到自己這來了?
要她這個沈家人去求岱欽答應和親嗎?
沈鳶覺得心頭有股怒火在燃起,被她壓制,又乍然突破,在這長久的溫和中陡然迸發。
“咔嚓”一聲,馬鞭折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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