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真心
岱欽還小時, 跟着先汗王學打仗學理政,學得了不少道理。
那時候父王率軍吞并諸多部落,實實在在用自己的刀與馬征服草原, 許多人對他五體投地心服口服。他在, 他下令,他們莫敢不從。
這就是絕對的權威。小岱欽看着很是羨慕欽佩。
父王卻說, 這也得要小心維系, 他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有時候,他可以力排衆議一錘定音,但有時,他也要跟着臣下的期待走。
草原有自己的規則。
要順勢而為。這是父王交給他的詞,也是他學的第一個漢語詞。
待岱欽長大, 也像父王那樣建立了功業樹立了威信, 大部分時候面對臣下也能自如。
但那天晚上, 他赫然明白了當初父王同他說的道理。
他不可犯衆怒。
那時岱欽怒火難遏制,踢翻了爐子。只冷靜下來, 回到卧帳, 又覺得心灰意懶, 不想多言。
草原亦有草原的規則。
河邊上,乞言察蘇在嚼棗子,一顆又一顆, 沈鳶不厭其煩地遞給它,它吃得不亦樂乎。
沈鳶問他:“你知道禦醫經常會來看我嗎?”
岱欽蹙眉:“你哪裏不舒服?”
她搖頭:“沒有, 只是來看我因何不孕。起先他說我寒氣入體, 又叫我去找薩滿看看是不是沾染了什麽邪祟。被玉姿打了一頓後就老實多了, 再沒讓我找過薩滿。”
岱欽放下環抱胸前的手臂:“他敢說這種話?”眼看着有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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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嘆道:“我說這些不是來給他讨罰, 只是告訴你,我知道自己的處境。”
岱欽一頓。
不過想想,她這麽聰慧,什麽猜不到。
只是平常,他不提,她就也不提。不明說出來,這件事就當作不存在。
但生活似乎總是這樣,起起伏伏不會永遠平順。在中途設下陷進,叫你從安逸裏霍然清醒,卻又無可奈何。
沈鳶別過臉,隐隐有淚珠沿着側顏的弧線滑落。
她在岱欽面前落淚過幾次,都是因為恐惹怒他而驚懼落淚,這是第一次,淚中沒有敬畏示弱。
只是極淡的澀然惆悵。
似曾相識。大概她曾流露過很多次,那時每每欲說還休,最後就索性不說了,只被他曾隐約覺察過。
現在則是凝成了淚,落下來,被晨曦照亮。
只可惜,這是女兒獨有的眼淚,在這樣的處境裏,重擔在女人身上,世間的尋常男子難理解。
岱欽沉眉看着。
大約在先汗王離世他繼位後不久,按照朔北的習俗,未生子嗣的先汗王姬妾要被拉去殉葬。臣下到他面前說了這事,确認時間。
他叫人把那些女人帶來,第一次認認真真看清了她們的臉。
原來年紀這樣小,有幾個甚至只比他大幾歲,卻是已經做了他父親的女人。
其中一個美麗女子,叫諾敏,哭得十分絕望。
男人到了暮年衰老體虛,只還貪戀青春美好,白白犧牲年輕性命。
一個男人,卻有這麽多女人,實在沒有意義。
他命人放了她們,整個草原都震驚。
但他自己知道,是諾敏的淚在他心裏留下太深的印象,觸到心底一塊柔軟的地方,他殺過許多敵人,此時卻有了不忍。
他心裏決定,以後決不能再有這種事情發生。
因在這草原上,沒有子嗣的女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沈鳶用袖子拭去淚,岱欽默默看着。
許久後,說:“無論将來你有沒有兒子,我都不會不好好待你。”
沈鳶垂目:“我知道。”
他又說:“以後不要讓禦醫來了,他沒別的事可做了嗎?要是有人再嚼舌根,叫他滾蛋。”
沈鳶破涕笑答:“好呀。”
岱欽走上來,牽起還在低頭吃棗的乞言察蘇,跨步騎上。轉過身,朝沈鳶伸了手。
默默無言,英武側顏上眉眼凜冽。沈鳶将手覆上來,随他上馬。
她仰起頭問他:“那今晚你還回來嗎?”
“回來。”他拉起缰繩:“為什麽不回來?”
沈鳶彎眼笑了。“那我叫下人準備晚食吧,今天正好送了羊來,羊肉很新鮮,烤一烤可香啦。”接着又細數要配的酒和菜,說得十分細致。
身後那人聽她掰着指頭說,俯下身子,在她臉頰上輕輕吻。
岱欽帶她回去了。
炭火在銅爐裏慢慢地燃,燭光在銅鏡前悠悠地搖曳。
身上的大氅被弄髒,大氅的主人索性脫下來扔在地毯上,絨邊疊着滑落的錦被,卷起一角。
沈鳶從雲端蕩下來,穩穩落地。因托着她的那個人有了經驗,學會溫柔以待,再不似當初粗魯。
淺淺腰窩被按住,有氣息掃着頸邊,徐徐急急沒有定數。
柔荑繞過後頸,透過層層細須撐起堅硬的下颌,她翻了個身,枕着寬闊胸膛安然地閉上眼。
蘊着光,眉目都美麗。
忽聽那人在她耳邊說:“不管将來怎麽樣,你都是我的妻子。”
沈鳶睜開了眼。
“我心裏都明白,我信你。”
你若真心待我,我便也真心待你,沒有負擔,豁然心安。
縱然不能再進一步,也已是極致。
……
玉姿特別高興。
常年伴随主子左右,主子的心情好壞都瞞不過下人的眼睛。沈鳶之前受到許多事影響,情緒肉眼可見地低落,玉姿也就跟着低落,眼見着沈鳶這幾天又恢複了過來,就連眼角嘴角都透着溫柔,玉姿也不知不覺地雀躍起來。
人情緒一好精力就旺盛,過了中午玉姿就去找雲琦玩了。
雲琦還在整理羊圈,見她來了忙說:“我還在忙呢。”
玉姿說:“哎呀哎呀,等會再做也行,先陪我出去走走。”
夏媽媽聞聲走出來:“人家大老遠來了,你這多沒禮數!”推着雲琦:“去吧去吧,有我在這呢。”
畢竟是公主身邊的大侍女,他們受公主的恩惠公主的庇護,對玉姿自然是高看一眼。眼見玉姿和雲琦走得近,夏媽媽打心眼裏高興。
眼下這點活不幹又打什麽緊?
雲琦被夏媽媽推出去,沒辦法,只得同意和玉姿走了。
沿着帳篷間的曲折道路散步,雲琦問玉姿:“公主還好嗎?那日我見她,似乎不太開心,是因為南邊的事情嗎?”
玉姿說:“一開始大家心裏都打鼓,但是這幾天聽說大餘軍隊被咱們周朝的軍堵在了涼州邊境,說不定能給打回去。”
雲琦問:“朝廷整兵了嗎?是誰領的兵呀?”
玉姿蹲下來拔草:“是汪老賊呢。”
汪淼嗎。雲琦一愣:“他不是在京都呢嗎。”
玉姿說:“是呀是呀。要不是他帶了兵過去,大餘人這會應該都殺到冀州了,再殺下去,那不得把京都一鍋端了。”
說到這玉姿一走神。才想起來,那可是京都啊!帶她的嬷嬷,曾和她住一塊的同伴,都在京都皇宮裏。
真是又驚又險。
雲琦沒說話。許久又問:“那王爺們呢?他們不是還在豫州和并州。離涼州那樣近,完全可以阻一阻。”
玉姿一拍腦門:“對哦。你不說我都忘了還有他們。不過我也不清楚了,這也不是我該問的事情。”
她心思淺,想不到那麽多。只要知道事情有了些轉機,就能呼呼大睡了。
玉姿拔了會草,站起來:“正好這會空閑,要不咱們去找楊大人聊聊。”
雲琦為難:“不用了吧,別去打擾楊大人了。”
玉姿說:“這有什麽為難?他從來不煩我找他說話的。咱們都是中原人,和這裏的人說不上太多話,還是咱們自己人親近。”
拉起雲琦的手就走。
楊清元的帳子離這裏不遠,兩人很快走到,彼時楊清元正在看書,見她們來了,就請她們進來坐。
放下書,沏上茶,一舉一動皆是風度。
這茶是江南來的瓜片,很是珍貴,楊清元從來不獨自用,只在她們來做客時拿出來。
同鄉人同坐,品故鄉茶。
玉姿和雲琦都喝了茶,恍惚又回到了在家鄉的時候,俱有些失神。
楊清元突然說:“會平息的。”
她們回過神來。
“大周開朝三百年,從沒有讓外族真正入侵過一次。”他說:“從前也有過許多次危急,都避過去了,這次也會一樣避過去。”
她們低頭看着茶杯,點點頭。
喝了一會後,玉姿将注意力放在了楊清元身後。
“好亮啊,真好看。”她指着他身後放置着的一把短刀,贊嘆道:“楊大人這是又要舞刀弄劍了?”
楊清元頭也不回:“原本是想送人的。”
“送人的?送給誰的?”玉姿起身跑過去,拿起那把刀看了又看,啧啧稱贊,忽而又問:“怎的沒送出去?”
楊清元抿了口茶:“因為那人不收。”擡眼淡淡地看着對面的雲琦,一雙桃花眼甚是矚目。
雲琦頓時紅了臉,垂下眼睛。
“啧啧啧。”玉姿調侃他:“原來你也有吃癟的時候呀。”
玉姿有時候說話直白粗俗了些,但聽慣了草原大漢更加粗俗的話語的楊清元眉頭都沒眨一下,只是含笑附和:“是呀。”
玉姿笑嘻嘻回來,手指頭噔噔噔地敲桌面,笑罵:“真是的,誰敢讓咱們天人一般的楊大人吃癟,真是瞎了眼了!下次我揍她去!”
話裏的揶揄成功地把那兩人都逗笑了。
雲琦一推茶盞,笑道:“喝你的茶吧!”
楊清元又沏茶,三人重新喝完一輪。
初春的漠北還冷着,但帳子裏的人渾身暖洋洋。
若能一直這樣暖下去,甚好。
直到有人來敲帳門。
“什麽事?”楊清元問來人。
“汗王召見。”那人擡起眼,遞上信息。
楊清元的臉色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