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跪請
皇帝往南逃, 消息往北走,傳到了沈鳶這裏 。
彼時沈鳶正在縫狐皮披肩,聽完來人禀報, 停了手裏的工作, 在位子上坐了好久好久。
久到撒吉攔住了來人詢問細節,想知道到底是怎麽了。
“真的是大餘人過去了?他們竟能走得這麽快。”
來人說:“按道理他們的大部隊離京都城還有些距離, 但也有可能是先派了輕騎探路。不過駐紮在附近的藩王軍也有異動, 保不準是誰先到了。畢竟兵荒馬亂的都成一鍋粥了,誰也沒法肯定。”
撒吉有意咳了一聲,提醒那人在王妃面前注意用詞,“兵荒馬亂”聽着實在刺耳。
“大周皇帝真的往南逃了?”
“聽說是這樣,也不敢肯定,畢竟…”那人把後面的話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畢竟多股力量都在角逐, 華夏大地已是混亂不堪, 縱使有消息, 也是難辨真假。
撒吉憂心地瞥了一眼沈鳶,見她仍舊坐着一句話也不說, 制了半條邊的披肩耷拉在膝上。
來人說:“汗王抽不開身, 得了這樣的消息第一時間就命小人來禀報娘娘。”
撒吉道:“多謝你了。”将那人送了出去。
待回來, 看到沈鳶還是坐着不動,屋裏落針可聞,靜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之後, 才緩緩響起沈鳶的聲音。
“這是真的嗎?撒吉。”沈鳶兩眼放空:“真的發生了這種事。”
先前再怎麽樣,到底是還有機會将大餘攔在西北, 只要朝廷有增援, 只要朔北能斷敵後路…她都仔細想過。
怎麽想都還有希望, 有希望就還能暫時安定, 現在卻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她把臉埋進手裏:“我真的不敢相信!”
撒吉跪地環抱住沈鳶,等她緩過來。
很久之後,帳外起了響動,撒吉起身查看,看到玉姿從楊清元的住處回來。
玉姿站在門口擡起臉,臉上盡是慘淡的白。
楊清元得了消息,即刻起身去見汗王,臨走前留下只言片語卻也言簡意赅,因而她也已經知道了。
“娘娘在裏面。”撒吉嘆道。
玉姿垂着腦袋、咬着下唇輕輕點頭。
撒吉将她帶進去,自己則退到外面。她知道,這裏該留給她們。
縱然她忠心耿耿,有些感情也不能全然與主共通。
沒有在那樣的地方生長過,沒有見識過紫陌紅塵、流光溢彩、人傑地靈,生不出如今這極致的悲恸哀傷。
玉姿跪地:“殿下…”哭起來。
沈鳶輕輕拍她後背:“別哭別哭。”
“現在,現在咱們可怎麽辦呀?”玉姿擡起淚眼朦胧的臉問沈鳶。這種時候,她真是一點主意也沒有了。
沈鳶道:“萬幸只是在江淮北,他們還沒□□江南。”
“但,但…”玉姿哭道:“但還能攔得住嗎?”
北邊那樣的重鎮都攔不住,南邊又怎麽攔得住?玉姿越想越怕,先想到宮中的故人多半已死在了鐵騎下,又想到再南下便是要到揚州,公主的親人俱在那裏…
“要完了,是要完了!”玉姿哭得更傷心。
“還沒有完。”
忽聽頭頂傳來這一句話,玉姿驚詫地擡起頭,見到沈鳶薄唇顫動:“還沒有完。”
她臉上有淚痕,此刻卻沒再哭,只攥着帕子抿唇道:“咱們還有兵,這件事還沒有完。”
“哪裏?哪裏有兵?”玉姿瞪大眼睛。
沈鳶道:“咱們還有朔北的兵。”
玉姿雙目倏地瞪得更大:“什,什麽?”
朔北的兵?朔北的兵也沒在西邊拖住敵軍呀!
她還在迷糊,卻見沈鳶站起來轉身進了裏側翻箱倒櫃。
“您在找什麽?”玉姿茫然。
“幫我找找來時穿的衣裳,放在哪裏了?”那頭沈鳶正在一個一個開箱子櫃子。
找衣裳?玉姿更迷茫,眼見主子鄭重其事,她一抹眼淚從地上爬起來。“在那紅箱子裏,在紅箱子裏!”搶着打開箱子:“我來,我來!”
翻出大紅箱子開了銅鎖,一雙絨靴壓在最上面,粉色的靴面白絨的滾邊,正是淮南王妃做的那一雙。
帳子裏安靜了一瞬。
“王爺他們一定平平安安,敵軍過不來的。”這次換作了玉姿來安慰,只因這次換作了沈鳶在垂淚。
“嗯。”沈鳶點頭,拭了淚。
獨孤侯半路截住了楊清元。
“這是真的嗎?”他聲音都在發顫:“這竟是真的!”
楊清元擡頭看天:“是真的。”這聲音竟如此平靜,令悲痛欲絕的獨孤侯微微側目。
“怎會如此!”他悲憤:“那麽多人,那麽多兵,難道就攔不住區區幾萬人!”
“有兵的都跑了,留下來的只是平頭百姓,你讓他們阻那幾萬人,怎麽阻得住?”
獨孤侯驚愕。“誰跑了?是誰跑了!”
楊清元答:“當初起兵的王爺們,一個都沒留下來。”
獨孤侯先是憤怒,而後又悲哀,最後兩行濁淚奪眶而出。“大周亡矣,我大周亡矣!”
他們讀書人,一輩子追求的,不過修身齊家平天下,就算做不到如此高度,也至少忠君報國。國沒了家亡了,數載寒窗苦讀多年官場沉浮,都喪失了意義。
獨孤侯老淚縱橫,已沒了多年養氣功夫積攢的最後一點持重。
因之前的那些事,楊清元本不願與他親近,但此時看他的樣子,還是不免憐憫。畢竟他與他,骨子裏流着一樣的血。
故而楊清元寬慰他:“至少你還在這…”
“我還在這,我老母,我發妻,卻在京都…”獨孤侯咬牙:“若我當時在京都,也能和他們拼一拼以身殉國,可我竟在這裏!”
他偏偏在這裏,僥幸保全了自己。是幸運,又不幸。
“大周亡矣,我大周竟這樣完了。”他又喃喃。
“還沒有完。”楊清元忽然說:“皇帝還在,被汝南王救出了京都。”
皇帝還在,朝廷就還有支柱,百姓就還有支撐。獨孤侯渙散黯然的目光又亮了亮。
“在哪,陛下如今在哪裏?”他立刻就問:“我須得回去見陛下,我須得…”
楊清元伸手攔他:“他還能在哪,自然是往南邊去。先不要想皇帝,眼下你要考慮的卻是這裏。”
這裏,是他們想在腳下踩着的大地,是大地上承載的汗國。獨孤侯轉眼看他,漸漸意識到他的意思。
“大餘占了皇城,已是中原的主人。”楊清元道:“若他們真的盤踞中原,朔北則受夾擊,任誰都不能坐視不理。”
先前朔北只是從西境夾擊大餘,是為留着一手。而今大餘已破大軍占皇城,江淮以北再無守軍,這個時候,大餘能入,朔北亦能入。
這片疆土将成争搶之地。
怎奈皇帝可逃,軍隊可撤,然百姓無處可去,似浮萍一般失家失國,如草芥一般刀槍底下求生。
獨孤侯痛心:“華夏之地,就要被蠻族所亂!”摸着胸口緩了許久,忽瞥向楊清元,大怒:“他早就想到了是不是?他就等着這個時機了是不是!”
朔北的汗王,早是虎視眈眈。他早留了手,等這一天。
獨孤侯更悲憤,捂着胸口不放開。
楊清元只凝目:“我早說過,他有他的打算,他若要出兵南下,你掌控不了。只你還在這,還有公主這一層關系,說不定還有餘地。”
獨孤侯自始來見,楊清元都是一副古井無波的樣子,全然不曾展露痛心或悲恸,如今他說這話,更顯得涼薄。
獨孤侯心頭無處發洩的恨此時都倒向了楊清元,他欲上前揪住他領口質問“你到底還是不是中原人”,卻不料甫一出手,對方已退步迅捷避開,那手便抓了個空。
上了年紀又突逢噩耗,他僅僅踉跄兩步就開始氣喘,彎腰扶膝喘了一會才緩過氣來,氣順了頭腦也冷靜了。
【只你還在這,還有公主這一層關系,說不定還有餘地。】
此時朔北的貴族們擠進了大帳。
岱欽握拳支着下颌低頭看沙盤良久,又撩眼看他們。
穆沁在,可木兒在,巴圖在,幾乎能在朔北排得上名號的人都過來了,擠不下的就站到了門口,倚在門框邊。
他們的眸子閃閃發亮。
岱欽禦下多年,只在過去征戰的時候見過他們發亮的眼睛,而此時這些人的眼睛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更亮。
絕佳的時機,錯過這一次,以後再不會來。
南邊那廣闊疆土,必成争搶之地。
岱欽的指頭在沙盤邊敲了一下,再一下,而後啓唇:“傳令下去,我要南下親征!”
衆人的眼睛又忽地亮了一分,像炸了煙花一般俱拍手歡呼。
高聲中有人來傳:“王妃來了。”
歡呼聲就小了不少。“她來做什麽?”穆沁挑眉。
“讓她進來。”岱欽道。
倚在門邊的人退出去了,大帳裏的人退到兩邊。一條通道打開,随着衛兵通報的聲音,沈鳶走了進來。
穿的是中原的華服,上衣下裳大袖長裙,金雲紋朱紅底,處處是華貴。只頭上素發,有意撤了釵冠,以示哀悼。
她走進來,兩邊的目光都跟着她從帳外移到帳內,再移到大帳中央,定住。
她來做什麽?她來這裏做什麽?!
衆人都側目,又疑惑。
岱欽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何求見?”
卻見她站穩,又跪下:“臣妾母國受侵危在旦夕,特求汗王出兵入大周境,驅逐大餘,救我百姓,救我子民!”
衆人皆驚。
王座上,岱欽撩起眼皮,王座下,沈鳶擡起臉。
時間凝固,唯有青煙還袅袅。
你有你的國,我有我的國。
你有你的籌謀,我有我的責任。
你欲枕戈待旦孜孜進取,我需反客為主安寨設營。
因你親口說過,有朝一日南下入中原,也絕不奴役我百姓。
朔北的男人們把目光投向岱欽。
岱欽端坐着,慢慢勾起了唇。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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