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同行

沈鳶還跪着, 沒有起身。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說話的态度卻不卑。大帳裏就她一個女人,男人們的目光都鎖在她身上。

誰也沒想到她會過來, 以這種方式, 以這樣的請求。那些人都道,她這會正伏在床榻上哭呢, 畢竟娘家沒了頓失後盾, 她這個和親來的小王妃以後還怎麽在大草原上富富貴貴地生活?

但這會她分明在這,以周朝公主的身份端肅,又以朔北王妃的身份跪請。如果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出她臉上的淚痕,但已經沒人會在意這個細節了。

他們覺得自己的呼吸都窒住。

岱欽說:“起來吧。”

沈鳶緩緩起身,周圍人的目光也跟着上移。

岱欽扶膝:“周朝與我朔北交好,周朝子民有難我朔北自然要救。大餘侵我邊境, 入周朝腹地, 欺辱你我子民, 是可忍孰不可忍,朔北必出兵征讨之!”

他一句朔北語一句漢語, 抑揚頓挫擲地有聲, 在衆人聽來自是振聾發聩。

什麽什麽什麽?這就答應了?這是要把大周皇帝給救回來?他們朔北猛士敢情是給小皇帝做嫁衣去了?!

底下衆人大眼瞪小眼都沒反應過來, 欲開口詢問,忽又都猶豫,怎麽琢磨怎麽不對。

她明明是為母國子民所求, 而非為大周天子求,非為朝廷求。他明明允諾驅敵國安百姓, 卻非救友國君主, 救友國朝廷。

她身為大周公主, 無法阻止大廈将傾大勢已去, 但作為朔北王妃,至少還能做到護住同族百姓減少生靈塗炭,為朔北的野心設下界限。

而岱欽,則在所有人面前承諾了她。

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屬實被他倆玩明白了!

大帳裏的其他人突然有了種被拿捏住的感覺…

“汗王…”穆沁控制不住想說話。

剛說兩個字,一旁沈鳶立刻拿帕子作拭淚狀:“有汗王這句話,臣妾心安,周朝百姓亦心安。”頗有梨花帶雨嬌柔悵然之态,姿勢轉換簡直信手拈來。

穆沁:“…”這女的什麽時候這麽會演戲了?

他還想說什麽,卻被可木兒拉了一下。

事後,可木兒對他說:“你不該插嘴,你知不知道那女人在為她的母國的同族人,但也幫了我們?”

穆沁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

可木兒道:“都是要入中原,除了看兵力,還要看人心。反正現在中原人沒了主心骨,有那女人嫁在朔北,你覺得他們心裏會向着我們還是大餘?”

穆沁反問:“這要緊嗎?”他們草原人征戰,從來靠的是暴力征服,制服住了身就制服住了心。

可木兒搖頭:“中原不一樣,憑着武力能征服他們一時,但若想長久安定,卻要靠人心。”

穆沁就沉思起來,半晌後說:“還是王叔看得透。我王軍還是要有您在旁參謀才行啊。”

可木兒擺手:“不行了不行了,我年紀大了,早就帶不了兵了,還得靠你們年輕人。”

他今年四十有五,按照草原上的平均年歲來看算得上老人了。他從前也是帶兵神勇,故而得了很高的威望。怎奈膝下一直無子,只有幾個女兒,手中的兵沒了繼承人,再高的威望也只能是威望。

維系權力的方式就只剩下聯姻這一種,大女兒們都嫁出去了,他就等着把小女兒谷蘭穆嫁給岱欽,就能安心養老了。

可岱欽偏不要!

可木兒又是一聲嘆。

穆沁安慰:“這事咱們都表明過态度了,他岱欽再怎麽遲鈍也得明白了。為着朔北的安寧,他早晚還得收別人,朔北女兒裏誰比得過谷蘭穆?兜兜轉轉還得是她!”

可木兒嘆道:“以後的事以後說吧。這次可是你立功的機會,将來入了中原占個大郡也夠你吃的了,可得把握住!”

穆沁哈哈大笑:“那是自然!”

……

岱欽與沈鳶相對而坐,中間隔着炭盆。岱欽倚靠在椅子裏,沈鳶則傾身攤開掌心取暖。

大帳中的事情他沒再問,她也沒再解釋。因為當時她一進來,他就知道了她的來意。

他只是事後對她說了句:

你放心。

兩人坐了一會,沈鳶開了口:“能帶上我嗎?”

岱欽撩起眼皮:“行軍打仗不适合帶女人,兵荒馬亂對你不好。”

沈鳶說:“不會的,我會好好的,不會給你添亂。”

岱欽還是堅持:“不行。”

沈鳶說:“我東西都準備好了呢!”從位子上倏地起身,飛快地跑進裏側。

岱欽捏捏眉心,亦站起來跟她進去。但見大箱小箱都打開了,翻了許多東西出來,只整理了一半,另一半還亂着。

沈鳶指着一只箱子,當着岱欽的面一件件清點。要帶這個,要帶那個,她和玉姿想了一下午,想得十分仔細。

但岱欽卻直接來了一句:“這是行軍還是游玩?”

沈鳶愣了一下。

岱欽從箱子裏一把拿出衣服:“這些不用帶,到時候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換。”又一把拿走洗漱物品:“這些用不上。”

東拿一些,西拿一些,箱子裏的東西被拿的七七八八。

岱欽說:“行軍是件很辛苦的事,若是安營還好,若是遇到突襲,需得反應迅速。作戰時将士們的軍備口糧才是第一緊要,其他的都要舍棄,必須輕裝上陣。”

沒辦法,沈鳶再怎麽樣也不曾行軍過,當初遠嫁和親也是嫁妝許多,雖然條件艱苦但也不曾短缺些什麽。她和玉姿只能比照着當初的和親來準備東西。

不想真實的行軍卻是極致簡單,又極致艱苦。考慮舒适,思量嬌貴,都不得行。

沈鳶看着那堆東西出神。

岱欽以為說動她了,伸手要關箱子。甫一觸到箱子卻被沈鳶攔住。“我知道了,我重新裝。”她說。

岱欽歪着頭看她,她也擡起臉眨眼看他。“帶我一起吧。”她請求:“中原的百姓需要我,若我去了,他們會向着你。”

她不過是為了和親才封的公主頭銜,算不得天子帝姬,但現在京都已沒有皇帝坐鎮,百姓無主張,沈鳶的公主身份就成了偌大的光環。

若她去了,百姓們會向着岱欽。

他有他的國,她亦有她的國。像平行的道路,卻在時勢下縱橫交錯。

世人被迫各選一邊,各人行各人的路。偏她還在半途等他,要與他同行至終。

岱欽說:“你還信我,沒有生氣。”

沈鳶道:“我為什麽要生氣啊?你一早就說過,若時勢有變,你還會南下中原。我知道現在的情形,朔北大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她嘆了嘆氣,卻似放下心頭負擔:“我也知道,大周皇帝大概率是回不來北邊了,到時北方空虛,不是被你占就是被他占,早晚要成他國之地…我已經做好了心裏準備,我不會再糾結。但天下還需安定,留守的百姓還需有活路,你答應過我,你會善待他們。”

“還有,我也有私心。”她坦誠:“我的家人還在南方,我不想他們落在大餘人手裏,如果是你,你會善待他們。”

“而且,我一直信你。”

握住岱欽的手,頓了頓,又擡起臉:“所以,能帶上我了嗎?”

岱欽微笑:“好。”

沈鳶就喚玉姿:“快來快來!”

玉姿聞聲小跑進來:“奴婢來弄,一準弄得妥妥貼貼的!”

……

楊清元提着酒來到雲家人的帳群裏,雲小妹先見到他,一溜煙地立馬就去喊二姐了。二姐又去喊夏媽媽,夏媽媽又去喊雲琦。

這麽一來二去,你喊我喊的,帳子外早站了一堆人,都拿眼睛盯楊清元。

楊清元扶額。“我就是來送酒的。不必這麽大的陣仗。”

雲家人說:“我們都知道了。”

楊清元道:“是,大家別難過,皇帝還在,只是往南去了,大周還有希望。”

雲家人焦慮地問:“朔北人要南下嗎?”

楊清元說:“汗王自有決定。”這事他不能多言,他們就不再多問了,待要回去,他又提了提酒壺:“且不說傷心事,我今天來是要說件好事。”

雲家人問他:“是什麽?”

“汪淼死了。”

四周一下子沉寂了,過了半晌,才有人哭出來。當初是汪淼下令抄的雲家,雲琦的父親雲如海死在他手上,雲家人怎能不恨?

“怎麽死的?”人群裏僅雲琦沒有哭,她突然問。

“藩王軍斷了他後路,他又抵抗不過大餘的軍隊,死在了戰場上。不僅是他,他的兒女都在京都,敵軍攻進去的時候,他們亦沒能幸免。”

雲琦的眼睛裏原本閃着光,聞言眼裏的光卻黯了不少。

“這樣有什麽意義呢?”她說:“他争了一輩子,白白犧牲那麽多人,到最後卻什麽也沒得到。”

楊清元道:“可能就是想争一争吧,以為人定勝天,哪想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不!”雲小妹叫起來:“是人心隔肚皮!他是大壞人,那些王爺們也是大壞人!”

先前對話的兩人同時怔了怔。楊清元回過神來,俯下身子溫柔地摸摸雲小妹略顯稚嫩的小臉蛋,笑道:“你說的不錯。”

哥哥笑起來真好看。雲小妹撲閃着大眼睛,心裏想道。

楊清元起身,拔掉了酒壺塞子。“仇人已死,也算了卻一樁心頭事,今晚就好好喝酒,其他的事明日再考慮。”

他手腕一轉,酒灑在土地上。

“敬雲校尉。”

遞給雲琦,雲琦亦倒酒:“敬安陽侯爺。”

雲琦喝完一口酒再遞給雲二妹,雲二妹再遞給小妹,就這麽遞下去,逃出來的雲家人共享了這壺酒。

夜星爬上蒼穹,雲琦盤腿坐在草地上,舉目看到楊清元正在仰頭看星星。

她問:“如果汗王要舉兵,你要跟着去嗎?”

“應是要的。”

那便是側面承認了他們擔憂的事。雲琦低下頭,沒說話。

楊清元轉過身:“朔北的汗王和大餘的不一樣。”

“大概吧。”雲琦道:“但他們從前同樣侵擾過我們,殺過我們的将士,殺過我們的百姓。你說他不一樣,又在哪裏不一樣?”

這次換楊清元沉默了。

少頃,雲琦問:“你在這裏,真的就認了這裏嗎?要是他們要殺我們的百姓,那你…”她又沒說下去。

楊清元側過身,修長的影子投在草地上。“我還認自己是中原人。”

兩人再次相對無言。

夜空裏繁星滿布,明滅閃爍如萬家燈火。

雲琦長指蜷曲,空酒壺在指腹間滴溜溜地晃,她揚起臉龐月光下明眸彎彎,輕巧打破這沉寂僵局。

“公主曾說世子善吹塤,吹的亦是中原的曲子。不知民女是否有幸得世子擡愛,聽得一曲以慰思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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