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胎動
沈鳶轉身問巴圖:“巴圖将軍, 咱們朔北的軍紀你最清楚,軍士騷擾平民随意生事,要作何處置!”
她最後一句咬字極重, 令在場衆人心中均是一悸。
巴圖會意地彎唇, 朗聲道:“按照汗王定的規矩,每人要抽二十鞭子。”
“好。”沈鳶颔首, 橫眉立目:“既然穆沁大王爺不忍懲處手下, 軍紀又擺在這裏不可違抗,那麽就請巴圖将軍代為處置吧。将這幾個人綁起來!”
穆沁大怒:“沈鳶!你敢越過我行事!”
沈鳶揚起下巴:“大哥,我知道你一向寬仁,是不願意處置這些常年跟随你的人的。但如我方才所言,軍紀不可違,這是汗王定下的規矩, 難道你要違背汗王之意行事嗎?”
她一下将穆沁擡得極高, 一下又搬出岱欽, 短短幾句就将穆沁放到了一個尴尬的位置。
穆沁怒而扶刀:“你他媽…”
“大王爺,您這是做什麽?”巴圖審時度勢地驅馬上前, 笑吟吟地按住了穆沁扶住佩刀的手。“哎呀, 小事小事, 為了幾個做錯事的崽子,不值當!”
“巴圖你媽!”穆沁的手被巴圖按着,佩刀怎麽也拔不出來, 他吹胡子瞪眼,差點要和巴圖幹起來。
“哎呀哎呀, 不值當不值當, 咱不值當為幾個做錯事的小崽子生氣!有我教訓他們您還不放心!”巴圖照樣笑吟吟, 把穆沁的氣惱歸結為因為軍士違紀, 直把穆沁氣個半死。
刀怎麽也拔不出,穆沁索性踢馬閃開,離巴圖遠遠的。
平地上的沈鳶卻含笑:“大哥,這些人就交給小妹處置吧,不勞您大駕。”揮手,巴圖就命人按住那幾個軍士。
“好啊你,拿着雞毛當令箭啊。”穆沁冷冷地睥睨她:“我這就寫信給岱欽!”
沈鳶柳眉輕挑:“您盡管寫,記得寫清來龍去脈,如您不會寫字,小妹可代勞。”
這話也就吓唬吓唬她,眼見吓唬不成,穆沁哼地一聲閉上眼。
他又說:“剛剛還說要賠罪,現在又來拿人,這就是你的賠罪?”
沈鳶收起挑釁姿态,盈盈一笑語調轉柔:“一碼歸一碼嘛,這賠罪嘛是一定要的,只是您要我賠罪那也得先處置了這些人不是?禮尚往來嘛!”
穆沁:“…”這女人變臉也變得太快了吧!
沈鳶下令:“将他們帶下去!”
穆沁沒有想到,沈鳶說的賠罪居然是出錢設宴。招待了他,他的幾個部将,以及鼻青臉腫的烏利矣。
帳外炊煙袅袅,帶着夏日裏獨有的熱氣沖進帳中,熏灼穆沁的臉。他轉頭去看,正看見巴圖挨着沈鳶而坐,正大快朵頤地吃着羊腿。
穆沁渾身不自在。
他真的不想來,怎奈被巴圖拽着,一路拽到了這裏。各營的部将聽到是小王妃請客,都也屁颠颠來了。畢竟這時候她是汗王的寵妃,還懷着汗王的長子,這面子誰敢不給?
就這樣靠着岱欽留給她的巴圖,再靠着好的名頭,叫他只能硬着頭皮擡腳去。
沈鳶很大方也不講究,大家慢慢地就能放開了吃喝。酒過三巡,她卻笑吟吟地對穆沁說:
“既然天氣熱了大家在帳子裏呆着難受,都想找些事情做,不如今晚就好好玩一玩,也算把沒發幹淨的精力都洩一洩。但是過了今天,大家該做什麽還是得做什麽,大軍還在南邊打仗,最忌諱後方不穩軍紀松散。”
她當時盯着他的臉說的這話,末了還強調:“大哥知道我的意思的。”
嘴角還有笑意,但眼裏隐隐有正色,口吻中就露出些許要求的意味。
人一旦有了權勢,就能生出氣勢。無論這權勢是她自己争來的還是岱欽給她的,到底是被她握在了手裏。
誰讓岱欽偏心,又對他留了心眼,留下心腹在這,牽制着他。
穆沁心裏不暢快,但他還是将銀杯裏的馬奶酒一飲而盡,悶聲說:“行。”
沈鳶坐在席間,燭光映在她側着的臉龐上,從額頭到鼻尖順下一條溢彩弧光。她前一刻還在肅穆地警告他,這一刻就能談笑風生,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竟然是個厲害女人。他從前居然沒看出來。
穆沁忽然莫名地覺得她臉上那道光影刺到自己眼睛了,立刻別開了眼。
天氣熱了,就算晚上也不寒涼,草地上便有人脫去外衣與人比試摔跤。
雲琦這次出了風頭,大家都見識到她的身手,就有人想拉她比一比。不料一拉她時,她偏偏靈巧躲過,袖刀一轉,那柄亮閃閃的刀就架在對方脖子上。
幾人拍手哈哈笑,反灌了那人一口酒。
沈鳶挂了披風出去看,問拍拍衣裙輕松起身的雲琦:“怎麽幾日不見,你的功夫竟這樣好了?”
雲琦屈膝道:“粗活做得多了,力氣自然就大了。平日裏閑着無事,索性就練練從前父親教授的功夫,孰能生巧能躲幾招罷了。”
巴圖也跟出來:“不是能躲幾招,是尋常有功夫的士兵也打不過你了。”他撫須看她,倒是很欣賞,垂目瞥到她手裏的短刀,又十分好奇:“這刀不錯,我怎地好像在哪見過?”
雲琦說:“是楊大人送我防身用的。”
巴圖長長地“哦”了一聲,仿佛聽到了什麽八卦。
雲琦忽地擡起明亮的眼睛,問沈鳶:“對了,民女還想問您來着…楊大人他們在南邊怎樣了?”
因大軍的戰況都會及時帶回朔北上都,楊清元寫給她的信也會時常跟随帶過來,而這段時間以來,她竟一封也沒再收到了。
雲琦得不到前線的情報,只能憑着無信的焦慮來找沈鳶,期盼能得到些消息。
沈鳶說:“他們還在與大餘人作戰,應是焦灼,你不用擔心,待戰局穩定,他會寄信給你報平安的。”
雲琦還是在她眼裏看到些許黯然。
是不好嗎?是出了什麽問題嗎?她心裏打鼓。但她畢竟一介平民,不能打聽太多關于戰事的消息。
壓下追問的欲望,雲琦行了禮便向沈鳶告辭。
看着雲琦遠去的背影,沈鳶略有沉思。
“巴圖。”她說:“再去問一問,現在還沒有快信到達嗎?”
巴圖一抹吃完烤肉的嘴:“是。”
不只是雲琦,就連沈鳶自己,也有多日未再收到來自南邊的信息。朔北大軍下了幽州、并州後,已再起兵向司州。但司州顯然是根難啃的骨頭,大軍與敵軍在司州境內對陣,已有半月有餘。
草原上春去入夏,沈鳶腹中的胎兒也漸漸成形,這半個月分明能改變很多事。
但朔北大軍就在河內停了半個月。沈鳶的印象中,草原上歷來的戰争尚未在一地持續這麽久。
岱欽,你現在到底怎麽樣了?沈鳶擡頭看向吊在天邊的月亮,心裏只想。
巴圖低低地在旁說:“娘娘放心,若真有需要,汗王會來信下令的。若是還沒有指令,便在他的掌控之中。”
沈鳶颔首:“但願吧。”
話音落,只聽那邊叮鈴咣啷一陣響動,草地上的兩人聞聲回頭,看到踢倒桌案灑了一地酒器銀盤的穆沁正掀帳大步跨出來。他看起來步伐不太穩重,顯然有點微醺,嘴裏還罵罵咧咧的在說着什麽。
“我還是不是你兄弟?怕我搶功就算了,現在還叫人來制我,分明就是不信我!”
斷斷續續的,然後就被親信小心翼翼地拉到一邊捂嘴去了。
沈鳶立在一邊,都看在眼裏。
大軍離營的時間愈長,各項不穩定因素也愈多。
離開前,岱欽和她說:“穆沁為人冷傲,但是人不壞,他忠心耿耿不會亂來。”
沈鳶一向相信岱欽,岱欽比她經歷得多,比她知人善用多了,她從不會質疑他的決定。但她也知道人心亦變,時間太長,誰知道将來會發生些什麽?
就像大軍離營僅僅兩個半月,留上都的軍士們就有些不安分了。
沈鳶還是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她沉聲對巴圖說:“還是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務必盯着穆沁,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禀報給我。”
沈鳶側着臉,原本溫潤的側顏上蒙了一層清冷的月光,令她的眉眼也顯得有些清冷。
巴圖說:“是,一直盯着。”
沈鳶又說:“還有其他各子部的情況,也要留意。”
巴圖說:“目前安定,并無問題。”
沈鳶颔首,似是放了心,搓搓發幹的手心,正搓着忽然臉色一變,停了動作。
巴圖問:“怎麽了?”
沈鳶突然有點欲言又止似的:“沒事沒事。”頓了頓,又說:“我可能是有些累了,得早點回去休息了,這裏煩請你收尾了。”
巴圖點點頭:“好。”
然後沈鳶就伸手,明顯要攙扶,玉姿眼睛尖一眼就看懂了,連忙扶住她,兩個人就步伐別扭地往回走。
走到半路,沈鳶再次臉色一變:“快停快停!”
玉姿吓一跳,趕忙停下了,轉眼看到沈鳶已經扶住肚子彎下腰來了。
“怎麽了?是有什麽不舒服嗎?”玉姿臉都吓灰了,忙要喊人。
“別別別。”沈鳶按住她,生怕她一擡腳沖飛出去:“我就是剛剛肚子動了一下。”
“啊哈?”玉姿怔住。
“就是就是…”沈鳶思考怎麽形容:“就是好像從裏面踢了我一下。”
玉姿:“…”
沈鳶:“…”
兩個人在草地上互相瞅了對方一會,才慢慢反應過來。
玉姿小聲問:“是不是胎動啊?”
沈鳶說:“這就是胎動了嗎?”
懷孕後,也聽有經驗的人說過胎動,但這是沈鳶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時間還沒意識到這就是“胎動”。
原來是這樣的啊。
好神奇。
玉姿說:“肯定是了,剛剛真是吓死我了,還以為您是怎麽了呢。”
沈鳶拍拍胸口:“剛剛也吓死我了。”
兩個人都沒多少經驗,頭一遭經歷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
沈鳶忍不住敲敲自己腦袋:“我真是變笨了,這都能給吓着。”
玉姿盯着沈鳶肚子看了好一會兒,輕聲問:“奴婢能摸摸嗎?”
沈鳶大方地答:“摸吧。”
玉姿就伸手,手掌小心翼翼地搭在沈鳶隆起的腹部,隔着層層衣服,一股力道不太有頻率地傳輸到她的掌心上,很輕很柔,像蟬蟲輕輕振翅。
這就是胎動嗎?原來是這樣的啊。
好神奇。
玉姿說:“撒吉說,這代表小王子成型啦,可以用手腳踢母親了。”
沈鳶道:“是啊。”只她想到什麽,忽然又顯得落寞。
玉姿安慰她:“汗王在南邊會順利的,等他回來,就能摸到小王子的胎動了。”
回了卧帳,沈鳶坐在桌旁,抽過一張信紙,沾墨、落筆。玉姿在旁掌燈,看她一筆一劃地認真書寫。
懷孕以來,她有好多第一次,像是經歷一場從無僅有的冒險,體驗到的一切都是新奇且特別的。她每每都會和身邊人分享,和玉姿、撒吉、竟珠等,唯獨沒有能夠與他分享。
他不在身邊。
不要緊,他盡管在南邊打仗,她會在北邊守好這裏。
月光灑在門邊,沈鳶落完最後一字,放下筆轉頭看窗外。
一輪明月,千裏與共。
……
然此時,楊清元亦站在軍營外,仰頭看星空。
朔北大軍已在北山附近停留了約有半月。臨近夏日,大雨瓢潑下了整整半月,像是要把一整年的雨水也下完,整片山脈像是汪在水裏霧裏一般。
這裏是從并州通往司州的大門,從并州上黨出而過汲郡北山,則可南下入司州。這裏山巒連綿地勢險要,是極要緊的軍事防禦地,因而早在岱欽攻下上黨後,大餘的主力軍隊就已經守在了北山上。
朔北軍攻了幾次都沒能取勝,反而多次處于劣勢。大餘的士兵鸠占鵲巢後很快學會利用中原人的防禦器械,占據高處而守險,令朔北軍頭疼。
就這樣,朔北軍汪在雨水裏汪了許多天,大部分人在草原上一輩子也沒淋過這麽大的雨,就快把士氣也要淋沒了。
直到這一晚,下了許久的大雨終于停了。
楊清元走出營帳,擡頭便看到了從烏雲後閃爍顯露的夜星。
“在看什麽?”獨孤侯也跟着他看,作為禮部官員,他也有觀星象的愛好,正欲同楊清元切磋切磋。
楊清元答:“在看我們出兵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5-15 19:08:50~2022-05-16 18:18: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氿氿 5瓶;不加糖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