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丞相府後院極大,所植之梧桐樹冠茂密,到底是家世底蘊厚實的世族,不是少卿府可比的。
柳明雪睡了個這麽多天來的第一個舒坦覺,她舒展了一下腰身,幾乎沒有怎麽遲疑,直接就從繡床上爬了起來。
院子裏已經有丫鬟在灑掃,看到她推門出來,也只是稍稍頓足,沒有什麽感情地說道:“表姑娘好。”
柳明雪望着東邊隐隐浮現的朝陽,看來今日是個大晴天,她不在意這些丫鬟敷衍的态度,橫豎也不是自己的人。
她今日穿的依舊是窄袖及踝裙裝,腰間系了一條淡紫衣帶,束起纖細腰身,顯得幹淨利落。她徑直走到井邊,抓住水井舀水用的繩纜,先給自己打了一桶水上來。
井水清冽,在清晨還帶着些許冷意。
柳明雪在井邊搭了個木盆,把冷水倒進去,用巾帕抹了臉,然後又漱了口,便算是梳洗完畢了。
丫鬟們在旁邊偷偷瞧着,都有些呆愣。來了這麽多表小姐,哪一次早晨梳洗不是要費工夫的,冷水決意是不能沾的,必定得用溫水,洗完後也是必定要坐在銅鏡前好一通描眉抹唇,戴釵佩環的。
柳明雪轉過身,清清爽爽一張臉,也是年少,肌膚勝雪,這不抹妝反而更顯姿容清麗。她手中也沒有拿什麽巾帕或者團扇之類的。
她看着面前忘記灑掃的丫鬟們,笑了笑,“你們習慣了便好,不用理會我,你們做自個兒的事情,我見外祖父去了。”
丫鬟們目送着她遠去,方才竊竊私語,“這位表小姐真是有些古怪,不像是深閨養出來的。”
“不過她笑起來,真是好看,讓人讨厭不起來。”
柳明雪耳力其實很不錯,她方才走出院門,便聽到了這兩句評語。
她勾起唇笑了笑,信步越過庭院,這個時辰正好是她外祖父和舅舅用早膳的時刻,她得趕過去見一面。
這般想着,她腳步加快,輕盈似箭,也沒有了在少卿府時的顧忌與如履薄冰,很快就到了前廳。
範老丞相果然已經坐在桌邊進食,他如今已經上了歲數,雖還不至于到老眼昏花告老還鄉的地步,但在少年天子眼裏這位老臣年紀實在太大了,說話也很費勁,君臣之間無法交流,所以皇帝開始疏遠老丞相,又将許多政務轉交給了其餘大臣,名為分擔。
範老丞相喝了幾口粥食,又放下,開始長籲短嘆。
見父親擱筷,旁邊的範琏商也連忙不再進食,關切地看過來,“父親在擔憂什麽?”
範老丞相看了一眼自己最得意的大兒子,如今範琏商在朝中擔任光祿寺卿一職,掌宮殿門戶,頗有油水之地。
“我一愁你在朝做官,是否清廉,二愁你那苦命的胞妹,慘死姓柳的那小子手上,三愁那國師荀離近日權勢滔天,哄得陛下專聽他一人。”
範老丞相說完後,又想到自己如今不在受重用的處境,一時也是悲從心來,“倘若我還是當年那個範丞相,這姓柳的怎麽會如此對待你妹妹。”
範琏商握緊手指,說道:“父親,今時不同往日,這姓柳的攀上了國師大人,如今是有恃無恐,也不怕我們狀告,怕只怕最後那刑部與大理寺同出一氣,同僚互庇,終究查不出什麽。”
“此言差矣。”一道清脆的聲音忽然從廳外傳來。
父子倆停下講話,望向忽然出現在面前的少女,都有些怔然。
範琏商最先反應過來,面有薄怒,“誰準許你擅自進來?不要擾了你外祖父進食。管家。”他準備喚來管家問問情況,怎麽會讓表小姐就這般闖進來。
柳明雪上前,先朝範老丞相行了個禮,“見過外祖父,”又看向依舊在生氣的範琏商,“見過舅舅。”
範老丞相對這個外孫女沒有什麽感情,皆因她是柳桢的女兒,又加之她的母親從來不曾在他面前提及這位女兒,因此範老丞相一直認為自己女兒也是不喜她的,也便更加冷漠了。
範琏商又喚了一遍,“管家!”
柳明雪直起腰,立在他們面前,笑了笑,“舅舅,你不必喚他了,管家叔叔已經被我勸了出去,他們攔不住我的。”
“柳明雪,這裏可不是你的少卿府,你休要如你父親那般跑來這裏張狂!”範琏商見自己父親已經閉目養神,知道他也不喜,當下也就沒有顧忌了。
柳明雪偏偏又上前一步,繼續講自己的,“你們方才說刑部會與大理寺同流合污,此言差矣。我已經與負責此案的刑部侍郎江宣文見過面,他是個認真辦事的良官,你們也要相信他才是。”
“你一個深閨小姐,怎可私自與外男見面,又跑來這邊說這些混賬話,不知羞恥。”範琏商對年少成名的刑部侍郎江宣文并沒有什麽好感,皆因這人背後隐隐有國師荀離在撐腰,他也就默認他們是一派的。
柳明雪又看向坐在一旁始終不語的範老丞相,心寒之餘,仍舊要挺直腰杆,氣場全開,朗聲說道:“如今你們不信也行,但要查出我母親真正死因,已有一策,只是需要你們配合。我此番回來,便是為請求你們而來。”
範老丞相這才睜開眼睛,看着自己面前一身凜然的外孫女,“倘若是那個江侍郎提出的,你不提也罷。”
柳明雪面色不動,“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你說說看。”
柳明雪撩起衣擺,雙膝跪地,雙手交疊扣在冰冷的地上,恭恭敬敬地說道:“請求外祖父允許仵作開棺驗屍!”
“啪!”茶盞被摔落在地,範老丞相一臉盛怒,“放肆!你竟要如此折辱你母親,這是身為兒女的你可以提出的嗎?!”
柳明雪巋然不動,“這是如今唯一可以查得母親真正死因的辦法了。外祖父若真心想為母親平反,那麽便應該舍棄這所謂的顏面與尊嚴,倘若能尋得真相,這又怎麽是折辱母親呢。”
“你休要再說,這分明就是那個江侍郎教唆你的,你外公還沒有昏聩到這個地步呢!”範老丞相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旁邊的範琏商也顧不得依舊跪在地上的柳明雪,匆匆跟上自己的老父親,去安撫他的脾氣。
柳明雪慢慢地起身,她知道要說服外公甚難,不可能第一次便能成。但碰了個這麽大的釘子,她還是垂頭喪氣的。
柳明雪邁出前廳,當下也沒有停留,而是先趕到了舅母顧氏那邊。
顧氏剛剛見完幾位管家婆子,幾位媳婦也來請安過來,都不知道前廳鬧了那麽一出。
柳明雪在外院,見四下無人,将一座假山哐哐當當地踢了幾大個口子,發洩了情緒,方才好受些。她深吸一口氣,收斂好郁悶的情緒,再進去顧氏的院子,已經是笑容滿面,春風拂面了。
顧氏倚坐在芙蓉榻邊,手邊是一盞香茶,她看了一眼柳明雪,“表姑娘,你可不用來請安。”
她又去看了看窗外的日頭,時辰尚早,府裏幾位姑娘都在睡回籠覺,沒起床呢。
柳明雪見她神情祥和,知道舅舅還沒有來得及跟她說在前廳的事情,她從袖中摸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單子,直接遞在了顧氏面前。
顧氏懶洋洋地看了一眼,待看清上面的字眼,她坐直了身體,眼睛微微發亮。
顧氏是範琏商的續弦,娘家勢力微弱,在京都中過活算是寒碜的,她也是嫁到丞相府,方才真正見識到富貴人家烈火烹油的日子是怎麽樣的,雖然這幾年已經見識多了,但骨子裏還是重利貪財的。
所以此刻她看到那張城中店鋪的房契,心中已經波動得不止三下了。
柳明雪知道自己這一步沒有走錯,臉上笑得更加純善,“舅媽,我知道你管這麽大一個家不容易,這是外甥女小小的心意。”
顧氏手已經摸上了這張地契,細細看了印章與字跡,但又遲疑,不知道這外甥女來這麽一出是為什麽。
柳明雪說道:“舅媽,我知道舅舅最聽您的話,待會他過來要讓你趕我走,你可得留下我。”
顧氏手一拍,剛好拍在那房契紙上,她眉一挑,“沒事,舅媽護着你,你舅舅是糊塗,怎麽能趕外甥女出府,這讓別人怎麽笑話我們。”
她又看向對面一臉委屈的柳明雪,“你別擔心,好好住下來,舅媽會罩着你。”
“那就多謝舅媽了。”柳明雪屈膝行禮道謝,同時也沒錯過顧氏眼角閃過的貪婪奸詐之色。
她知道,這一露財,顧氏算是盯上她手中的錢了,不極盡所能地扒幹淨也是不會放她走的。
柳明雪從顧氏院子裏撤走,用袖子扇了扇風,不過顧氏也真的能從她手裏扒走才是,而柳明雪既然敢露財,自然也是想好了對策的。
她看到範琏商果然氣勢洶洶地過來,大概是準備給顧氏放話,把自己這個外甥女趕出去。柳明雪一個閃身,繞過後院,徑直從後門過去。
守在後門的家丁看到表小姐出現在此處,連忙攔住她,“表姑娘,這門不通,您得從前門走。”
柳明雪冷笑一聲,伸手直接在這家丁頸側一劈,将他打暈在地,旁邊另外一位家丁目瞪口呆,在看到她從袖中摸出的短刃後,驚悚地往後退了一步。
柳明雪一臉殺氣地逼向他,“你最好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酉時我便回來,你守在這裏開門。倘若我回來,你不在,或者被人發現,小心你的這條小命。”
家丁咽了咽口水,猛地點點頭。
柳明雪擡腳踢了踢暈倒在地的人,“你現在把他拖到樹下,等他醒來。”
“表……”家丁一觸到她淩厲的眼神,不敢再抗議,唯唯諾諾地依言照辦了。他剛才看清楚了,這表小姐劈人的力度又快又狠又準,顯然是練過的。
他有些後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還好她沒有挑自己下手……
柳明雪則走到後門,因為心情不爽,直接擡腳踢開木門,然後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