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敬茶(三)
淩蘭走到屋子裏時,夏侯夫人正在泡茶。
淩蘭腦子裏第一個閃出的詞是:世外仙姝。
夏侯夫人約莫剛剛過了知天命之年,但到不像一些官家富家太太們早早發了福,身姿甚是窈窕。雖不如桃夭年華的女子風姿綽約,卻有着一種蘊含着歲月沉澱的從容。雲鬓嵯峨,用一只帝王綠的翡翠簪子挽成朝雲近香髻。衣着也是同樣的簡單,素手廣袖,青色的柔絹曳地長裙外罩着同色的雲紋绉紗袍。廣袖低垂,素手執壺。水霧若雲霧缭繞在她身邊,平添了幾分仙姿。
淩蘭擡進去的腳,硬生生的停在了門檻旁。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出嫁之前就有了心裏準備,或許自己未來的婆婆很難相處,但只要自己低調些,裝傻點,應該會不受一點欺負的。但真正見到自己的婆婆,淩蘭還是狠狠的被打擊了一番。
奶奶的,這哪是活生生的人?這根本就是挂在牆上供人瞻仰的上古神仙,周身散發着一股庸人勿近前的冷冽氣息。
來杭州的路上,陳媽媽就已經跟她說了夏侯家的一些事,說得最多的就是聽這個婆婆。
夏侯夫人娘家姓柳,其父原本是先皇時的禮部尚書。柳家是書香門第,柳氏又是柳家唯一的女兒,自然自小受到的熏陶比淩蘭這個有爹生沒娘養的郡主強的太多了。據說她出嫁之前,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她十五歲及笄那年,因為不小心崴到了腳,錯過了選秀,很遺憾沒有入宮。未等到十七歲那年的選秀,就遇見了夏侯濱俊。
夏侯濱俊一表人才,溫潤儒雅,兩人一見傾心。柳父膝下只有一女,自然不願她入那牢籠般的後宮,加上夏侯濱俊确實是個不錯的人,家世也好,祖上又是跟随先帝打下江山的功臣,便應允了這婚事。
柳氏嫁入夏侯府,相夫教子,共生下夏侯蘭泱和夏侯菀靜一子一女。嫡長子和嫡女都是她所生,還替夫君納了兩房妾室,又把自己的陪嫁丫鬟提了妾,還能一手控制後院不起火。
淩蘭真的很是佩服柳氏。這樣的女人,淩蘭一直以為只有那些什麽女戒、女訓裏才有的,沒想到竟然活生生出現在她眼前,還是以她婆婆的身份。
淩蘭此刻,無比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這樣的女人,從不會大動肝火。也就是說淩蘭不必擔心以後會被自己的婆婆罵,但這樣的女人卻是最可怕的。有時候一個淡然的笑都能夠讓你心驚膽戰半天。
這樣的女人是所有女人的偶像。一個人,在自己偶像面前,總是力求傾盡全力表現完美。
很累。
她踟蹰猶疑許久,終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走了進去。
她進去的時候,柳氏正在過第二道茶。
淩蘭乖巧的行禮,說話的時候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個淑女,臉上的笑不濃不淡,七分笑三分柔,“母親。”
柳氏擡了擡衣袖,滿意的點了點頭。
淩蘭舒了口氣,第一關過了。
但絲毫不敢放松,接下來是重頭戲——敬茶。
正巧,柳氏正在泡茶,倒也不必再另外去端茶來,借花獻佛,倒也不錯。
其實淩蘭方才頓住腳步,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自己須得表演一番泡茶的本事。夏侯夫人早不泡晚不泡,偏偏等到她來敬茶的時候泡茶,這不很明顯的要看她會不會泡茶麽。淩蘭腹诽,果真是個儒雅人,考驗兒媳婦的方法都這麽高雅。
淩蘭撩起裙裾,跪坐在柳氏身旁,柔聲說,“母親,淩蘭在王府的時候曾學過泡茶,不如今日就由淩蘭來泡,母親品酌一番?”
柳氏放下手中青花瓷的茶壺,接過婢女遞來的手絹擦了手,眼中閃過幾許莫名複雜的光芒,随後又恢複了平淡。
淩蘭戚戚然:她哪裏學過泡茶!當年被宇文瑾軒逼着泡了幾次茶,根本上不了臺面。
泡茶是個功夫活,不僅講究技巧,還講究心态。
但目前都到了這個地步,已經趕鴨子上了架了,也沒法再下來。反正夏侯夫人已經擺明是今個會考驗自己一番,自己若是裝傻不主動去泡,她自然會用其它的法子讓自己去泡茶。與其被動,還不如自己主動,這樣給夏侯夫人的印象還好一點。
夏侯夫人用的是一套青花瓷的茶具,配着碧綠的茶葉,甚是好看。
要想泡出好茶,首先得選合适的茶具。就如這綠茶,就應該用白瓷、青瓷或青花瓷的茶具來泡,這樣泡出來的茶賣相就已經贏得了不少分。
淩蘭粗略将面前的茶具瞧了一遍,心裏便有了譜。青竹案挨着爐火的地放着一把雕刻狴犴紋的紫砂壺,壺嘴處可見茶鏽,想必年代久遠,已是珍品。這樣看來,估計夏侯夫人喜歡功夫茶,也就是說,淩蘭不得不“顯擺”一下自己泡功夫茶的本事。
功夫茶之功全在烹茶、沖茶。沖茶第一步要先冶器,起火、掏火、扇爐、潔器、候水、淋杯,不能亂,不能急,考得就是耐心。
淩蘭這邊盡量不發抖的淋杯,夏侯夫人卻笑意盈盈道,“倒是個穩重的孩子。”
淩蘭除了笑,什麽也不能做。
接下來是納茶。淩蘭細細挑選茶葉,實際上也只是做做樣子,想想夏侯家的家世就知這茶葉自然是頂級優質品,又哪裏需要挑選什麽。
納茶的空當,也是候湯。淩蘭此刻滿腦子就一句話“蟹眼已過魚眼生”,眼睛一動不動的盯着茶水看,生怕水過了。
夏侯夫人笑道,“湯者茶之司命,見其沸如魚目,微微有聲,是為一沸。铫緣湧如連珠,是為二沸;騰波鼓浪,是為三沸。”說完便不再吭聲,只是笑望着淩蘭。
淩蘭使勁想着這段話在哪聽過,似乎這話後面還有一段主要的沒說。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宇文瑾軒曾經給她的一本《茶說》,裏面似有這麽一句。一邊用餘光瞅着茶壺,一邊柔聲端莊的笑,“一沸太稚,謂之嬰兒沸;三沸太老,謂之百壽湯;若水面浮珠,聲若松濤,是為二沸,正好之候也。”說着提铫沖茶,所謂之“高沖低灑”,提铫宜高,這樣沖出的茶味才香。
淩蘭在心裏默默念着宇文瑾軒當年逼着她記下的東西,一邊小心翼翼觀察着柳氏的神色。
柳氏面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只是眉角處有莫名的笑意。
淩蘭略微放松了些,看來自己這馬馬虎虎的泡茶技術,還能入高人眼。
淋罐、燙杯,小心為之,成功完成,接下來就是最後的灑茶。
灑茶講究“低、快、勻、盡”,這裏極其要求內心的平靜緩和,稍有不慎,就功虧一篑。淩蘭緊緊抿着唇,将面前的茶壺和茶杯當做自己最喜歡雲絲蟾酥。淩蘭一直有個毛病,凡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總是放到最後吃,吃的時候也吃的最仔細。有條不紊的杯杯撒勻,最後将茶壺倒過來,覆放在茶墊上。
終于,完成了這項巨大的任務。
淩蘭瞬間像被抽盡了全身力氣,沒有哪一刻,她是如此感激宇文瑾軒……
宇文瑾軒,你是神麽?好有先見之明!
淩蘭捧起一杯,舉至夏侯夫人面前,恭恭敬敬說,“母親,請用茶。”
夏侯夫人接過茶杯,清啜慢飲,細細品味。
淩蘭早已癱坐在了地上,想想自己以後每天都要與這樣的高雅之人相處,想死的心都有了。好想回長安,好想大哥他們回長安的時候,跟着回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瑞應郡主,此刻,深深的,怕了夏侯夫人。
柳氏觀察着淩蘭的神色,淡淡道,“泡茶最忌諱心急,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倒是個穩重的性子。”
淩蘭扯着嘴陪着笑,“母親過獎了,淩蘭這點小心思,不及母親一分。”
但柳氏的面上依舊無一絲笑意,甚至是滿意的神色都沒有,一直是冷冰冰的樣子。她自身側的紫楠木桌上拿起一個花紋繁複的匣子,交到淩蘭手裏,“這是夏侯家歷代主母的祖傳玉镯,”淩蘭伸手,她卻未松手,而是問姚氏,“老夫人身旁的丫鬟婆子可安排好了?”
淩蘭頓然僵在當場。
姬氏在一旁笑道,“少夫人已經安排了。”
柳氏這才松了手,微閉了眼,手中撥弄着佛珠。
淩蘭笑得臉僵硬,“淩蘭年幼,自小又無母親教導,不懂作為一家主母該如何做,若是哪裏錯了,還請母親責罵。”
柳氏并不睜眼,懶洋洋笑了幾聲,“商家不比官家。商家主母不僅要處理好內院事物,也要學會管理賬務。當年我初來的時候也是萬事不懂,老夫人便手把手的教我,吃了不少苦,總算是學會怎樣當好夏侯家的主母。你出身比我高貴,想必裕親王教導的也要好些。”
淩蘭覺得十分委屈,嫁人為媳婦,又不是當丫鬟,為什麽要這麽折磨人?有話明着說不好麽,幹嘛要拐彎抹角的說?不就是顧忌着淩蘭的郡主身份,怕以後說了什麽重話,裕親王府看不過麽!
自己這處境,還真是一個難。
“母親,”淩蘭屈膝跪在她身邊,柔聲說,“我既已嫁為夏侯家婦,便不再只是裕親王府郡主。成婚之時,聖旨上也已經言明,以後無瑞應郡主和郡馬,只有夏侯公子和夏侯少夫人。日後淩蘭要有什麽做得不對的,母親該罵則罵,該打責打。”
柳氏仍舊面無表情,只是伸手扶起淩蘭,“蘭泱已經跟我說了,這婚事是他自己求娶的,既然蘭泱喜歡你,我這個當娘的自也沒什麽說的。該怎麽做,你自己心裏有數就成。”
“媳婦省得。”
“是個乖孩子,比菀靜強多了。”夏侯夫人見淩蘭性子溫婉,不免想起自己那整天只知道闖禍的女兒。
淩蘭莞爾,“聽說妹妹性子像個男孩子?”
話音剛落,門外便響起一道清亮中帶着不滿的聲音,“誰說我是男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這裏選的泡茶是功夫茶。
我不大懂泡茶,所以其間有什麽問題的,親們,不要考究啊……
“蟹眼已過魚眼生,飕飕欲作松風鳴”是蘇轼的詩句,說的就是泡茶的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