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憑酒漫舐少年骨(7)
劍潇一時迷惑了,男人是這個樣子的嗎?他沒有堅硬的根骨,沒有高貴的信仰,沒有無窮的力量,雖然長着男人的身體,可他不是男人!他根本不是男人!
她望着高牆一時無限神往,“那時候我就想,有一天我要翻過那坐高牆,我要出去見一見男人。”
“可我翻過高牆時,依然見不到男人。”劍潇這次不疑惑,這世上男的多,男人卻太少。
她忽然低首,誠懇的道:“劍潇,對不起。”他一時不明所以。“我不該罵你是男奴。因為我見到的都是男奴,聽他們都說你是男奴,所以也以為你是男奴。”
“我本就是男奴。”這一次說出來不是自賤自鄙,而是認可,他其實就是一個男奴,不是蕭戎歌的男奴,而是自己的男奴。
“可我覺得你不是,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不是,可我就感覺你不是。”劍潇聞言心裏沒有感動,反倒愈加的慚愧。
“劍潇,你跟我來好嗎?”她濕漉漉的小腳站在石頭上,純真的對他伸出了手。
劍潇一慣不喜于人親昵,便是劍淩也極少親近,可這時他不想拒絕這個女孩兒,于是他牽起了她的手。
她牽着他在碧綠的草地上奔跑,雪白的衣衫如雲霧萦繞,她腳步輕靈的像只蝴蝶,身後跟着的是虎狼,是蛇蠍,它們嘴裏爪上甚至帶着血肉,可這樣跑下來,劍潇卻覺得歲月如此靜好,萬物如此和諧。
她帶他涉水而過,跑到薔薇叢下,然後蹲下身子在牆角裏尋找什麽。劍潇靜靜的看着她,并沒有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緊抿的唇角已微微帶了笑意。
“找到了。”終于女孩兒歡快的叫出聲來,纖白的手便開始扒地上的土。劍潇蹲下身子幫忙,不一會一個壇子便扒了出來,他鼻子靈已聞出酒味來。“好酒。”
“這酒是我出生的時候奶娘釀的,她說她在一本書上看到有人在女兒出生的時候便釀一壇酒埋在窯裏,等女兒出嫁的時候再把酒挖出來,就叫‘女兒紅’。”她那笑容比酒更加醇香。
“我們把這壇酒喝了吧!”她如小孩般殷殷商量,這時劍潇才想起她曾向他求婚,而蕭戎歌以允婚為由将整個幻影宮毀滅。越發慚愧,可他并不想娶這個女孩兒,不是因為不喜歡,卻又不忍拒絕她。
猶豫不決時已聽她道:“我知道你不想與我成親,我只是想請你陪我喝酒而已,從來沒有人陪我喝過酒。”
劍潇實不忍拒絕,于是拍開泥封,聞了聞,“這酒很奇特。”
“奶娘說這是藥酒,喝了對身體很好的。”劍潇舉壇而飲,然後遞于她,這樣來來回回,兩個人很快便将一壇酒喝完了,劍潇還好,白薇卻已醉了,身子軟若柳絮,劍潇扶住她,她歡喜而笑,“男人的胸膛原來真如奶娘說的,又寬闊又溫暖,還很舒服,很好聞,奶娘沒有騙我。”
劍潇這才發現自己竟将她攬在懷中了,卻并沒有排斥。
“劍潇,我很喜歡你。”她醉意讷讷的道。劍潇知道這種喜歡不像是眉舒喜歡蕭戎歌那樣的喜歡,也不像劍淩喜歡梨潔那般喜歡,這喜歡應該是風兒喜歡柳兒一般的喜歡,因為有共同的節奏。
“我也喜歡你。”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喜歡一個人,也是喜歡的第二個人。
“你的口水也很好吃。”因為他不顧自己的給她藥,所以稍稍地喜歡他,因為他陪自己喝酒,聽自己說話更加喜歡他。
“……”
“劍潇,你把酒壇子拿給我好嗎?”他們坐在草地上,他側身将空酒壇拿了過來,正不知她要做什麽的時候她手中忽然出現一把匕首,劍潇心中一警伸手欲奪時匕首已深深的割破手腕,他在血未滲出之時按住血脈,“你這是幹什麽?”
她酒紅的臉因痛失色,嘴角卻依然含笑,“給你血熬藥啊!”
劍潇心裏一痛,“你不要這樣,……我再想辦法。”心裏卻并沒有半分把握。
她搖了搖頭,“沒有了。除了我的血肉,沒有辦法能解這毒,幻影宮數百年的毒不是那麽輕易能解的啊,每代宮主死時以血肉祭之,才能鎮住這些毒氣,卻并不能消匿。”
“不過奶娘數十年研究,釀了這壇酒,加上我的血肉這些毒應該就會徹底解了吧!”劍潇這才明白她為何執意要自己喝酒,原來是清除自己體內的餘毒!一時淚眼盈眶,她已拿開他的手,血一滴一滴的滴在酒壇裏,每一滴都滴在他心裏。
她卻似乎絲毫不覺得痛,“劍潇,奶娘說這世間還有一種東西,叫愛情,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不知道,師父沒有教過我。”師父是個無情無欲的人,不會有愛,自然也不會教他什麽是愛。
“那真可惜啊!奶娘說愛情可以至死不渝,和星星月亮一樣奪目絢爛呢。劍潇,以後等你知道了,一定要告訴我什麽是愛情。”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孩兒般認真約定。
“嗯,你知道了也要告訴我。”師父說有了她的血就好了,流點血她不會死吧?她不能死!
“那我們說好了。”
“嗯。”
“……”“……”
他們這樣像小孩子般的聊着天,說着話,血很快就流了半壇,劍潇見夠了撕了衣襟替她包紮好,又扯了發帶綁上。“劍潇,你帶着這些血去熬藥吧。”
劍潇擔心她不肯走,她寬慰道:“你去吧,有它們問鼎閣的人傷不了我的。”
他想想問鼎閣的弟子怕是等不了多久,送了血再上山來找她,于是轉身下山,聽她叫道:“劍潇,你記住遇到愛情了一定要告訴我哦。”
他鄭重的點了點頭,禦風而行,很快便下了山,交待衆人如何煎藥以後再次奔上山來。再到薔薇牆前時卻驚恐得目眦欲裂!
——那個女孩兒正坐在虎狼之中,一刀一刀的割着自己的血肉喂食那些野獸!
她依然坐在自己走時的位置上,背對着他身姿說不上清标,說不上堅硬,卻比這世上最快得刀,最利的刃都具有穿透力。劍潇的眼淚一時如瀑湧。
她兩條腿,一只手臂上的肉已被割盡,卻并沒有流出太多的血,因而那一身白衣依然雪白如舊。
那些虎狼吃了她的血肉烏黑的爪已變了色,毒氣似乎都解了,變成正常的虎獸回歸山林。劍潇便想到方才山下人們搶藥時的情形,再看看這些虎狼有秩序的等待解藥,一時不知該是感動還該是慚愧。
他知道她活不成了,他知道她其實那麽愛生活,他更知道她背對着他走的方向其實是多麽渴盼他能陪着她走到生命的最後一程。
于是他走了過去,接過她手裏的刀,避開她的血脈割着她的血肉。
即使如此痛苦,可她還是笑了,她笑着說“謝謝”。
“薇兒,師父說有一顆仁慈的心,即便死了,靈魂還可以上天庭。那裏比這世間還要漂亮,那裏有白雲一般的白薔薇花,你一定會很喜歡那裏的。那裏還有許多真正的男人,他們很寬和,很溫柔,身上一半是書墨香,一半是藥香,你一定會找到愛情的。”
她一時眉開眼笑,“真的嗎?那我就不怕死了。”
“真的。你奶娘一定也有那裏。有一天,我和師父也會去哪裏,到時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好,我等你。”
“嗯。”
“你不許忘了我。”
“我不會。”
“……”“……”“……”
這世間有一種渴望,那怕只剩最後一口氣,也會起死回生。她沒能起死回生,卻把生命拉長到了極限。所有以虎狼都散去了,他抱着那具血肉盡失的骨骼。
白衣雪白依舊,她的眼睛殷殷的望着天空,一片藍瑩寶的澄澈。
忏對你,白衣如舊;忏對你,清瞳依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