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胭脂驚黯紅塵色(2)
當晚劍潇難以入上眠,睡不着于是去院中漫步,不知不覺便來到叢林裏,忽見風中隐隐似有螢火在自己身邊飄動,他忽然便想到民間傳說中的鬼火。
在缙雲山的時候他也曾遇到過,經師父解釋後就不再害怕,這火并不是真正的鬼火,而是人骨裏的一種物質被春風吹後燃着了形成,通常墓地裏都會有。但據他所知問鼎閣并非建在墓地上,地下也并沒有埋什麽人,這裏怎麽會有鬼火飄動呢?
心下好奇忽然聽到一個女子的驚吓聲,他尋聲而去,原是一個被鬼火吓着的小丫頭,“別怕。”劍潇寬慰。
他一出聲小丫頭更加驚恐起來,劍潇才想起她并不像自己可以夜視,又要勸慰驀聽女子驚恐萬狀的叫道:“眉巒你別找我啊,我與你無怨無仇……”
“眉巒”兩個字令劍潇驀地驚住,“她怎麽了?”他沒忘讓自己給她取名字,眉如遠巒,發鬓如雲的女子。那日之後蕭戎歌是如何安置她的?
“不要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小丫頭驚叫着跑開!
劍潇心裏頓生不祥之感,遠遠近近鬼火流動,他不是個膽小的人,此時脊背竟是一寒!
陳沔來報劍潇到時,蕭戎歌正側倚軟榻,輕裘緩帶,懷香抱玉看美女輕歌慢舞,聽聞他來忽然便有一種整衣相迎的重禮。可惜未及他摒退衆美人,劍潇已經沖了進來,蕭戎歌見他冷眼掃過莺莺燕燕,竟莫名的有些心虛?
然劍潇一句話打破了他所有的殷殷期許,“閣主,請将眉巒賜于我。”他這麽急切而來竟是向他要一個女人?
蕭戎歌眉眼一凝,心裏忽升惱恨,半垂着眼睑,修長的手指悠然自若的描繪着懷中美人婉約的眉宇,見她緋如桃瓣的唇上沾着酒滴,舌尖一勾極有技巧的舔去,抿目細品,無限陶醉。
“我要眉巒!”劍潇厭煩看他與人親熱,再次重申。
蕭戎歌修眉一挑,漫不經心的問,“怎麽?劍公子不守身如玉了?”一語出衆美女皆吃吃而笑,眉眼暧昧的盯着劍潇,上下打量,秋波陣陣,竟當着蕭戎歌的面挑逗他。劍潇臉色一時青一時紅,冷诮反擊,“一切不都是蕭閣主您的意思嗎?”
蕭戎歌手指一僵,“哦?我倒沒想到她有如此魅力,一夜之後還令你戀戀不忘。”那麽她更該死!
劍潇眼神冰冷,靜默不語。
“你是想娶她?”難道流蘇竟比不是那個女人嗎?
劍潇懶得與他多啰嗦,“眉巒何在?”
“我不會将他賞給你。”他想要什麽他都可以給他,唯獨不可以向他要女人。
“哼,是給不了了吧!”劍潇終于冷笑出聲。
蕭戎歌早料到也不驚愕,只是不鹹不淡的一揮手,所有美人都悄然退下。“給得了、給不了都不給你。”讓他抱着他們親熱嗎?絕不可能!
劍潇終于忍不住憤怒,手握緊青劍,只差沒脫鞘而出,“你殺了她!”
蕭戎歌坦然承認。
他那樣毫不知悔的神情令劍潇只想一拳揮過去!“你殺了她也就罷,蕭戎歌手上人命何止千千萬萬條,可你不該讓人□□她!她一個女人有何辜?蕭戎歌你這般到底是為什麽?!”
“為了你得不到她!”蕭戎歌憤然而起,“女人何辜?流蘇便不是女人?劍潇,你要報仇沖我而來,害死流蘇你心中便無愧嗎?”
“無愧!”他回答的坦蕩蕩,“我一沒對她示好,二沒勾引她,三沒與她有任何親熱,我有何愧?難道只要喜歡我的人我便要娶回去?對喜歡我的女子無意便是薄情?那麽你呢?你身邊的女人又何其多?你惹過的女人又何其多,你娶過一人嗎?為你而死的女人何其多,你可曾愧疚過一分?”
劍潇從沒有一口氣說過如此多的話,流蘇的死他不是不愧,但決不是因為自己拒絕了她。他本無心,奈侬多情,這能怪他?
蕭戎歌被他駁得無話可說。是的,他無心,無心傾倒了所有的人,這能怪他嗎?不能!那麽到底是誰的錯?“你即無心,現在為何又要她?”他真的喜歡那個女人了嗎?
“我只恨早沒将她帶走!”他怎麽會想到蕭戎歌殘忍至斯!
他那痛悔令蕭戎歌怒火騰升,“你便帶走,她也只有死路一條!她必須死!”她不死,那個夜晚便會一直在他腦海中回蕩,那些□□,那些嬌喘,将會成為他永生的惡夢!他無法承受!
劍潇怒極一劍便向他刺來,蕭戎歌不閃不避,眼光決然的盯着他,目光比青劍都要利!終于青劍在他喉節之處停了下來,只要往前一分,便穿喉而過!
但他終究沒有刺下去!因為他從不殺不還手的人,更因為怕再也看不到這樣驚才絕豔的男人。
目刃劍刃相對良久,終于他一收劍,憤然而去,“蕭戎歌,你簡直就是一畜生!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你愛極而得不到的人!老天會懲罰你!”
這是對他最惡毒的詛咒,劍潇只為洩憤,蕭戎歌卻深信,因為他早已一語成谶!
數日後劍潇帶兵離開了問鼎閣,又一次開始了他的征戰生涯。臨行蕭戎歌親自倒酒為他餞行,“此行勿必小心。”
劍潇第一次聽見蕭戎歌說如此情深意重的話來,驀然想起前日桃花樹下的情形,又想起眉巒,冷然一笑,用僅兩人聽到的聲音低語,“沒有看到你愛上一個人之前我怎麽會死?”
蕭戎歌臉色一痛,“等那麽一天,我們一起死!”等你知道我愛上誰的那一天,我們便只能一起死!劍潇啊劍潇,你用這種方式報仇,是最殘忍的。
蕭戎歌沒想到劍潇這一走便是三年,他帶兵橫掃汴南、君山,一路勢如破竹,各個門派紛紛投降,三年之內問鼎閣的勢力又擴充了一倍,分閣建立了三座,但三年內他沒有回過問鼎閣,任憑閣裏出了任何大事,任憑他怎麽召喚都不肯回去。
最開始蕭戎歌還私下裏寫信給他,而他從來沒有回過,蕭戎歌便知道那些私下的信他只怕看也不會看上一眼,只能在公務之後略附上幾句,而他依然從來只挑公事回答,其答的一概不語。
蕭戎歌知道他無論再忙,每年除夕都要回到缙雲山過,平日戰争結束了,分閣建好了,也會回去一陣子,像在外忙碌的丈夫定時回去看望守在家中的妻子。
蕭戎歌曾命人探過缙雲山,可去得人從未返過,這越發激起了他的妒忌。
這一年春節,算算已是他過過的第二十九個春節了,劍潇照舊要回缙雲山去過春節,他心有不甘,一紙折子下了去。
劍潇本已收拾了行禮準備去缙雲山,蕭戎歌的旨令這時到令他有些疑惑,看了內容臉色頓時一變,顧不得風雪載途提了包袱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一人一馬疾行了兩日,漸近問鼎閣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來,缰繩一松馬便停了下來。天色已黑,雪依然紛紛揚揚,山谷兩邊皆是紅梅,風一過籁籁落了一地,忽有一陣悠揚的琴聲襲來,似懶似倦,似期似怯。
劍潇手一緊,已知曉此人是誰,擡頭看向山巅,一盞孤燈正孤單駐立在山頭,冰燈邊男子一襲白衣如雪,正伴風弄弦。柔順的長發披散下來,随風飄蕩似隐隐約約的心事。
野梅倚在山崖之上護着他,風卷起他衣袂輕輕飛揚,劍潇一時只覺他天生便有王者之風。
“千裏繁華琴為骨,萬丈紅塵一劍開。”他悠悠開口,聲音帶着說不出的慵懶與期許。
劍潇,三年不見了!
劍潇略一猶豫,雙臂忽一振,踏雪無痕!一躍便至山頭。
蕭戎歌,三年不見了!
他微微擡首,劍潇便看見了他,三年不見,那一張傾盡天下、魅惑衆生的臉愈發驚才絕豔。
膚若青瓷,狹長的丹鳳眼,淩厲的劍眉,緊抿的唇帶着一絲睥睨天下的驕傲,鼻子挺直,霸道而自信,同時又帶着一種清雅與斯文,如琴亦如劍。
蕭戎歌看着他,指尖悠閑的撫過琴弦,因為怕不撫琴便止不住顫抖。
三年來,朝思暮想的人終于被他逼了回來,可用這樣的方式逼他回來,其實也是斬斷了與他之間的一切可能。
他癡癡的望着劍潇,和三年前一樣,他穿得依然是那襲如楓葉般的衣衫,眼眸愈見漆黑淩厲,長久南征北戰使他原本婉約如畫的眉眼添了許英氣,膚色黑了些,卻更加引人遐想無限。
雪潇潇而下,兩人對視良久,蕭戎歌忽而一笑,燈火明滅,更給他俊美的容顏增加了一副神秘感。冰桌之上放着酒壺酒杯,旁邊是一個紅泥小火爐,爐邊放着一沓紅葉,爐中梅花酒散發出陣陣清幽的香氣。
煮酒燃紅葉,踏雪醉梅花。
在這風雪之夜分外的溫暖,連日趕路疲憊的心突然有一種歸宿感覺。但也只是一瞬,他倏然冷靜了下來。
“綠蟻新樽酒,紅泥小火滬,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蕭戎歌輕笑,那笑容不再盛氣淩人,只給人一種很暖很暖的感覺!手指叩着白玉般的杯子,眸中似有無數個星辰沉浮不定。
他很想過去陪他喝一杯,但在了解他那麽深之後蕭戎歌早已沒有資格陪他喝酒,“我只和值得我舉杯的人喝酒!”
蕭戎歌的手便是一緊,原來不是他沒有找對與他喝酒的機會,而是他跟本就不屑陪自己喝酒!他苦笑,但沒有笑出聲,于是斟了酒一杯又一杯的喝起來,劍潇便在旁邊站着,不阻止也不說話。
“那麽,陪我坐坐,可以嗎?”他突然開口,恍似請求,劍潇一時恍惚竟神不知鬼不覺的坐了下來。
蕭戎歌終于擡頭一笑,白皙的臉因喝了酒而泛出陣陣紅暈,桃花眼水汪汪、殷切切地看着劍潇,美麗的令人目眩。但令劍潇目眩的,卻不是因為他微醺的臉,而是那一笑,像小孩子終于得到嚴苛的父親嘉許後的笑,那麽純粹的高興,如這冰燈清透見底。
一壺酒已飲完,他放下杯盞,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劍潇被他看得大窘,但三年來早已不是當初一個“親熱”便臉紅的少年了,竟容色不變的回視着他。
良久,蕭戎歌忽然伸出手欲觸摸他的臉,劍潇瞬間愣住了,但多年的警覺令他在腦子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擡劍擋住了他的手。
青劍是竹劍并不寒涼,那一刻蕭戎歌只覺冷到骨子裏,可三年的思念早已令他無火可發,語音澀澀地道:“這傷疤竟還未好。”他只是想觸摸一下自己當年留下的傷疤。細細淡淡的一道從眉角劃到眼睑,像一道小小的皺紋。那麽細那麽淡,像他們的相逢。
他收了手,劍潇收了劍。兩人又是相對無語。他于是轉過身去撫琴,劍潇聽着那琴聲心裏便是一緊,忽然想起無意中看到的一首詞:莫把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這詞怕寫得便是蕭戎歌吧!琴聲糾結的紅梅與飄雪紛紛揚揚,全然亂了心緒,亂了方向。
倏而只聽铮得一聲弦竟斷了,斷弦一跳,劃過蕭戎歌的臉龐,他竟沒有躲,于是便從他眉梢劃下,只劃到眼睑。劍潇一愣,便見血暴流而出,殷紅殷紅的劃過他白皙的臉龐,竟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他卻絲毫不在意,又拿起一壺酒,自斟自飲起來。血沿着眼角一直流一直流,流到唇邊,他也不擦舉杯就飲,血和着酒便一起流入喉中,腥膩膩一片,蕭戎歌卻笑起來。桃花眼彎彎,薄唇一勾,竟是萬般妖嬈。
聽他笑而低吟,眉眼半瞌,幽幽魅魅,“凍醪削病骨,白堕瘗風流。”
劍潇這才發現這麽寒冷的天他竟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春衣,那春衣頗為寬大,因此劍潇一時并沒有發現他一慣頗見削瘦的身子更加瘦弱。風一吹,春衣敞敞,惟衣衫下的骨還是挺立的,像屋檐的冰淩一般脆而硬的挺立着。
山頭之上風頗大,劍潇知道就算他內力深厚也不宜在此多留,“你在此等我所謂何事?”
他笑,笑得又是歡愉,又是凄苦,“我的劍潇三年未歸,我來迎接呢!”
劍潇冷然一嗤,“我不是誰的!”
他似乎醉了,端着杯子踉跄起身,越笑越疏狂,只笑得肚子也痛了,彎着腰倚在梅樹上還是笑,“以前是我的男奴,現在是我的劍鋒,馬上就要成為我的大舅子了,怎麽能說不是‘我的’呢?”
劍潇的呼吸忽然便是一窒。令他匆匆而返的折子是一份婚貼,他與梨潔三月初二成親。
“你為何要娶她?”
“因為她愛我啊!你不是說我負了太多愛我的人嗎?我聽從了你的勸告呢。”他似笑非笑,妖嬈輕佻。
“你為何要娶她?!”
“我想娶她!”因為你不回來,因為她在你心中還有一些位置,我無法召你回來,只得用她來逼你回來。更因為她長得那麽像你啊,我竟得不到你,便找一個與你那麽像的人來代替,那樣也不至于太過想念。
劍潇,我太想念你了啊,這三年幾乎要瘋掉了,而你呢?你可真夠絕情!
“蕭流蘇的死并不是因為我要報複你們蕭家!”如果他是因為要報複劍家而娶梨潔,萬不可能!
“我不是要報複!”他可以用千萬種方式讓他們死,卻放任他折磨他這麽久,不是報複他們,而是被他們報複!
劍潇被他那麽激憤的話弄得一愣,半晌才艱澀的道:“你……愛她嗎?”
“你要我不娶她,我便不娶。”劍潇知道他答非所問,可還是被他眼裏殷切的目光給迷惑了。自己不想他娶,他便不娶,蕭戎歌何償将他的一生交由別人的手中?
劍潇搖了搖頭,心裏一陣長嘆,“她若想嫁你,誰又說得動?”梨潔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孩子,從來不需要任何人操心,她的選擇必然是不錯的吧?他不會阻攔她。
他驀然抓住劍潇的肩膀,五指收緊幾乎要捏斷他的骨頭,眼裏倏有萬千煙花綻放,“你可以說動我不娶!”劍潇,只要你一句話,我孤獨一生也可,你倒說話啊!你可不可以在意我一點?一點也好!
而他只是冷冷的一挑眉梢,“你的事,與我無關!”
冷意直透骨髓,蕭戎歌卻笑了起來,腳下全然無由的往後退,血已停了,下鄂唇角全是凝固的血漬,因而他這一笑比背後的紅梅還要絢麗,還要冷铮。冰封怕也不過如此吧?他一句話将他冰封起來。
他倚着梅樹,身子彎成月芽兒的弧度,雪白的衣披披搭搭的在風中飄蕩,劍潇忽然覺得他那麽挺立的骨忽然便成了一棵細弱的小樹,連一件衣服都足以将他壓垮!
“好。很好。與你無關。”身姿潰散,聲音潰散。
似有什麽忽然撕裂了他的心,劍潇忍不住便捂住了胸口。不對!有什麽不對!可是什麽地方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