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胭脂驚暗紅塵色(4)

劍潇貪看他的睡容,良久輕輕的擡起手,小心翼翼的撩開他臉邊的亂發。

蕭戎歌這一覺睡得特別長,眼見天色越來越暗,閣中還有一堆事等着他處理,劍潇不能多待,又不想因此而擾了他的好夢,于是抽出青劍割斷衣袂,替他掩了掩被角方才輕手輕腳的開門出去。

一腳踏出房門的時候卻忽然想到中州關于“斷袖之癖”的典故。

漢哀帝寵愛男寵董賢,時常與同車而乘,同榻而眠,喜晝寝。有一次午睡漢哀帝欲起身,被董賢壓了衣袖,不忍驚醒董賢于是割斷衣袖……

臉一時便緋紅如霞,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斷袂”?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簾幕重重低垂,簾幕內的男子睡夢沉酣,靜若荼蘼,一時再也沒有勇氣拿回自己半角衣袂。

回到紅樓時天已全黑了下來,劍淩、梨潔已坐在桌前等他吃飯。

三年來劍淩長高了許多,心思依然單純的很,功夫也沒多少進步,他偏好玩樂,對于學業功夫全然不放在心上,梨潔時常教訓他,劍潇卻覺得這樣其實很好,不遭人妒是庸才。反過來說只有庸才才能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他與梨潔注定不可能平安的過一輩子了。

梨潔眼力很好,他一進來便看見他衣袂少了一塊,“你的衣袂如何破了?”

“總是舊衣,破便破了。”劍潇不會說慌,也知道便算說慌梨潔也識得破,便不多說,梨潔亦沒有追問,一頓飯如平日一般吃得極是安靜。

飯後梨潔道:“去幫我看看禮服吧?”

劍潇一愣,下意識的便要拒絕,卻忽想到劍夫人的話:畢竟血濃于水。他們是嫡親的骨肉,妹妹出嫁連嫁衣都不幫她看看也太說不過去,于是便放下手中事随她去了她的房間。

梨潔沒給他看自己的嫁衣反倒拿出蕭戎歌的禮服給他看,“你覺得他穿着好不好看?”

劍潇被那大紅的喜色恍得眼澀,“嗯。”

梨潔臉一紅,第一次如一個妹妹般在哥哥面前嬌嗔,“你在敷衍我。”

“沒有。……這顏色很适合他。”他躺在楓色的被子裏,睡眼那麽柔和依然掩不住眉目間的驚才絕豔,劍潇不敢想像他睜開眼時是怎麽一番高貴灼華的逼人氣質。

“合不合身呢?”梨潔追問,語氣幽幽怨怨,“他病了這麽些日子定然又瘦了,可婚事漸近我不能去看他,也不知道這禮服大不大?”

是大了些,但……“穿起來會很飄逸潇灑。”成親之日的蕭戎歌會是怎樣一翻絕色呢?劍潇忽然不想看,也不敢看。

梨潔瞥了他一眼,卻若有深意的笑了,“問你果然沒錯,你對他比我更了解呢!”

劍潇頓時如遭雷擊!是啊,他是太過了解蕭戎歌了些!怎麽能比他未婚妻還要了解他呢?他愣了兩個數後才反應過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這一句話卻真是敷衍,敷衍梨潔,也敷衍他自己。

那一碗藥立竿見影,蕭戎歌的病很快就好了,劍潇于是又過上了比較輕松的日子,烤烤火,看看書,溫溫小酒,劍淩最近越發與他親近了,時常問他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劍潇答得上來便答,答不上來便一笑置之。

這日他又在看書,布洛忽然來說蕭戎歌有請,他跟着布洛來到後園裏的醉書亭,蕭戎歌正在亭裏煮茶焚香,動作如行雲流水,悠然閑适。

那個劍挑英雄的問鼎閣主蕭戎歌又回來了。

見劍潇來了倒了杯茶,“你不肯喝我的酒,茶卻肯喝吧?”唇齒含笑,面綻桃花,兩目清如。劍潇想古老詩詞裏,“芙蓉如面柳如眉”,“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大抵便是這樣一副景色。

不想掃他的興致,于是坐了下來。蕭戎歌替他倒了一杯,慎重遞于,“嘗嘗如何?”

得蕭戎歌倒茶何等榮幸!劍潇受寵若驚的接過,青瓷杯盞,幾片新葉在茶水中緩緩舒開了身姿,色澤清透,入目可喜,茶水青碧如染,香氣氤氲。

據說遠古之時并沒有茶葉,有一天一個九天之上的仙女偶然經過山崖,聞到茶樹的清香,于是堕下雲端,用紅唇采下一瓣瓣的茶葉,清炒慢揉,便成了茶。用水沖泡之後,但見香霧袅袅,猶如仙子起舞。

劍潇輕輕一嗅,頓覺清香沁人心脾,淺抿了一口,頓時唇齒流香,一路香至胸腹。

“怎麽樣?”蕭戎歌略有些擔心的問。

他不會用一些虛拟專業的詞語去評茶,想了想,“春天到了。”

蕭戎歌終于舒眉一笑,“能評出春意已是最高境界。”

劍潇莞爾,倒不想自己懶得湊詞倒脫了俗境,複又舉杯淺淺抿了一口。蕭戎歌卻看呆了,他那不經意的一個莞爾,像沸水中煮的茶葉,足以令青蔥入目,萬物回春。

“是何茶?”被蕭戎歌看得略有不适,劍潇開口問。

“尚未取名。”其實已取了,只是想聽聽他想的名字與自己的同否?

劍潇知道蕭戎歌是個極好風雅的人,他喝的茶都是問鼎閣自己人所種,買最适合種茶的土地,請最好的茶匠栽種茶樹,妙齡的女子用紅唇采茶,再請最好的炒茶師精炒而成,一年也就那幾兩茶。

以蕭戎歌之才定然已想取好了名字,劍潇也沒多想,“春至。”

蕭戎歌桃花眼彎彎,“與我想到一處了。”果然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于是品茶聽琴,扶搖琴弦已被他接好,音質更甚從前。本該是賞心悅目的事,可令劍潇別扭的是他所彈的曲子卻是古老詩經裏的《澤陂》。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娟娟。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俨。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他馬上就要成親了卻心心念念着求而不得的人,将置梨潔于何地?況且他那雙眼睛那麽灼熱的看着自己,劍潇一時覺得心煩意亂,猛飲了一口茶,不能寧神反倒越家置氣,放下茶盞,長身而起,負手于亭,“茶多喝也不宜,你現在應該多補補身子,長胖些才不複梨潔做的禮服。”

蕭戎歌琴聲嘎然而止,錯愕不已的看着他。

“這裏風大莫要多待,成親之前你不可再生病。”俨然一副未來大舅子的樣子,蕭戎歌的手已開始顫抖,“劍潇你……”臉一瞬間褪盡血色。

“我去幫梨潔看禮服。”他竟沒回頭再看蕭戎歌一眼,揚長而去!

風從亭裏穿過,帶走茶壺裏最後一絲餘溫,也帶走蕭戎歌最後絲體溫。他身子僵了,骨子僵了,心也僵了。寬大的衣袖在風中招招展展,然後一角衣袂悄然滑落。

——如将深秋的楓葉剪成絲後織就。

正是劍潇那日割下的半角。

那日他醒來看到手裏的半角衣袂後,忽然便想到中州關于“斷袖之癖”的典故。劍潇肯為他斷袂,是不是也與漢哀帝愛董賢一般愛着自己?這個想法令他所有的陰霾,所有的自棄都一掃而空,病立馬就好了起來。

心病終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系鈴人。

而當他懷着這麽美好的心願向他表白時,他竟要他不要辜負了別人的嫁衣!

劍潇啊劍潇,如果以前都是你無心造就,都是我自作多情,那麽這一次呢?這一次你為何又在給了我這麽大的希望後生生将我推入地獄?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真的不知道嗎?

他悲傷之極一掌拍在石桌之上,頓時手掌盡裂,石桌炸成碎粉!

好!好!你讓我娶她我便娶給你看!我便娶給你看有何不可!

石桌炸裂的聲音驚得劍潇腳步一怔,卻終究沒有回頭去看他。于是這一次沒有回頭,便一生都錯過了回頭的機會。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當時他們都只道是尋常!

轉眼除夕過了,再一轉眼二月又要完了。這兩個多月劍潇除了在淩雲殿便沒有再見到他,白樓紅樓相隔不過百米,他們卻像隔了天涯海角般的遙遠。

婚禮有條不紊的準備着,到二月末已經全然準備齊妥。

三月初一那晚,雨如春蠶齧齒般的下起來,劍潇睡了兩個時辰還是沒有睡着,煩噪之下推開窗戶,卻在看到窗外景像時又一次心絞得生痛!

子夜桃花,黯然了容顏。蕭戎歌如三年前一般立在他的窗戶下,仰首望着他的窗戶。

春天的雨細如牛毛,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麽黑的夜,劍潇卻看到他全身都濕透了。頭發浸了水如匹練般垂下,雪白寬大的白衣緊緊的貼在身上。

——他更瘦了,柞幹血肉般的瘦!

可那雙眼睛卻那麽亮,在他打開窗戶的那一刻,萬星沉入目般的亮了起來!

他們就那麽凝望着,一個在窗內,一個在窗外,一個在雨裏,一個在雨外,靜靜的凝望,仿佛時間都飄忽了起來。

君瞳水色三千尺,略一顧盼可為奢。

雨下了一整夜,他們便那樣不知倦,不知累的凝望了一整夜,終于金雞啼破五更夢,劍潇才驀然醒悟過來!今天,他就要與自己的妹妹成親,成為自己的妹夫了!

這世間總有些東西驚破人的美夢,猶如這雞鳴聲,猶如梨潔起來梳頭的聲音,猶如迎親的鎖吶聲。

劍潇于是放下珠泊,如垂下眼睑;關上窗戶,如關上心門。

蕭戎歌沒有垂下眼睑,可那一刻眼裏萬星俱寂。他轉身而去,濕答答的衣服貼在身上,可這世間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貼進他的心。

悵卧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泊飄燈獨自歸。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很直,可再直都只是一個頹廢的姿态。像烈火焚燒過的蚌殼,還保持着原有的形狀,可只要稍稍用力,那怕是一根毛發掉落在上面的力,他便會傾刻間化成齑粉!

劍潇頭頹然抵在窗棂上,似乎關一個窗戶已耗盡了他吃奶的力氣!蕭戎歌那樣的背影令他眼裏酸澀,忍不住想要流淚,可這淚要怎麽流?為誰而流?

潇不是個仁厚的人,可他還有良心。在親眼看到他逼死白薇,害死眉巒之後,他要如何為他流淚?又如何帶着父親的血海深仇為他動心?

他不是梨潔,他那麽薄涼,亦那麽多情着,所以放不下這一切。

雞鳴外欲曙,雖是下着小雨,拜堂的時間仍舊不變,他呆立了半個時辰之後就有人過來催促他快換衣主婚。長哥如父,劍雲天已死,劍夫人未至,便由他将梨潔交到蕭戎歌手裏。

他穿上大紅的衣衫,那麽喜慶的顏色刺得他眼睛生痛,他腦裏空白,全憑意識穿好了衣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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