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想要跟你說一會話

雨聲逐漸大了起來, 水珠一刻不停的往下落着。

周遭雨景如夢似幻,然而徐晏眼中,卻只有面前那兩道人影。

那倆人挨得極近, 甚至手上還拿着同一幅畫卷,齊齊朝他這邊望過來。

怎麽看怎麽刺眼。

一股莫名的情緒忽而升起,在胸腔裏四處亂撞, 像有一柄鋒銳匕首,急切而又有力的割下。那股莫名情緒, 幾乎要破繭而出。

徐晏站在回廊轉角處, 被幾滴雨打在肩上, 恍若未覺。想了半晌, 終于想明白這種情緒, 應當叫做嫉妒。

他嫉妒沈定邦,嫉妒他奪走了本該屬于自己的位置。

“令顏拜見殿下, 殿下萬福。”一道輕柔聲音打破這陣寧靜,顧令顏俯身, 輕輕垂首,從毛絨絨的衣領裏露出段雪白的脖頸。

徐晏擡起雙深邃眸子, 裏面似有一汪寒潭, 無邊怒意醞釀于其中,似乎随時便要傾灑出來。

顧令顏有些煩躁。

怎麽在哪都能看到他?明明是自己家, 還要躲來躲去的。

偏不管怎麽躲,愣是躲不開。

躲不開就不躲了, 便穩穩地立在那行禮。

徐晏道了起,卻繞過她,徑直走到沈定邦面前,扯了唇一笑:“那日在上林苑, 還沒來得及好好謝過你救命之恩。”

“分內之事,不敢居功。”沈定邦拱手道。

徐晏盯着他的眸子,淡聲道:“你救我一命,那日我父親本說讓我認了你做義兄,可卻又想起,我師傅是太子太師,你師傅是顧中書郎,他二人是父子。咱們之間,到底差了輩分,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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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定邦作恍然大悟狀,又是一作揖:“殿下說的沒錯,确實是差了輩分的。如此算來,定邦當喚殿下一聲師叔。”

徐晏勃然變色,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攥成拳,死命咬住了後槽牙。

顧令顏偏開了頭,懶得看他,伸手理了理被風拂亂的衣裙。

頓了片刻,見太子不說話,沈定邦又道:“那師叔,我便先同三妹妹走了,師叔要想賞雨,不妨自便?”他看了眼顧令顏,輕聲道,“三妹妹,還不快同師叔告辭?”

雨勢更為湍急,徐晏那本就不算好的面容,幾乎是在瞬間沉了下來。

眼神陰鸷狠戾,似要吃人。

他幼時每每露出這樣的神情,就是要揍人的征兆,便是越王瞧見了也知道該拔腿就跑。顧令顏見多了,倒也習慣了,對這模樣沒什麽感覺。

但他那眼神沒看顧令顏,是對這沈定邦的。

許是師叔這稱呼太過有趣,顧令顏忍不住彎了下唇角,眼中光華流轉。

複又垂首看自己的鞋面,就是不擡頭看徐晏。

沈定邦依舊挺直着身板立在那,探尋的目光輕飄飄的瞥向了徐晏。

廊外老松被急風驟雨打過,不少松針飄了下來,落在回廊裏。沈定邦欲帶着顧令顏轉身走,卻被徐晏給呵止住:“站住。”

“師叔可有什麽事吩咐?”沈定邦含笑問他。

徐晏道:“你自己滾就行。”語氣甚平淡,然在場之人都聽出了其中蘊含的怒火。

顧令顏抿了唇沒說話,但眼中流露出來的情緒,盡是躲閃。

她不願同他待在一塊。

徐晏胸口一堵,滿腔的怒意霎時化為灰燼。眼底的光也一點一點暗淡,直至完全熄滅。

生姓沈的氣有何用?她根本就不在意這些。

指不定還會因倆人差了輩分,無法再有糾葛而暗自竊喜。

“殿下是探望完了祖父?我去讓人喚兄長過來作陪,先走一步。”顧令顏心裏轉了個來回,到底沒喊出那個稱呼來,俯身行了一禮後,轉身欲走。

徐晏一下子便慌了神,心下一急,上前一步攥住她的衣袖:“令顏。”

薄薄的煙霞色衫子,上頭織了花鳥紋路,觸感冰涼一片,也涼到了他心底。顧令顏頓了步子,動作輕柔的将他的手拂開,慢條斯理的整理了會衣袖,方道:“殿下莫要如此,這于禮不合。”她眼裏盈了歉意,似是在為自己的冒犯而不安。

攥住她袖子的手頓了瞬,而後緩緩松開,手也跟着垂落下來。徐晏心尖顫動,心緒幾近崩潰。

從前他似乎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顧令顏小時候總喜歡扯着他的衣角走路,小小的一個人兒跟在他身後,旁人笑他多了個小尾巴,令他不勝其煩。怎麽說都不聽後,最終板着個臉對她說:“你知不知道,這叫于禮不合。”

“什麽叫于禮不合?”顧令顏年紀尚幼,什麽也不知道,便睜着雙懵懵懂懂的眼睛問他。

他便冷聲說:“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不能扯我的衣服。”頓了頓,又補充道,“否則就再也不理你了。”

不知顧令顏是聽懂了他的話,還是被他口中的再也不理你給吓着了,往後她揪他衣角的次數,愈來愈少。

後來大了,她便只跟在他身後,再沒扯過他的衣衫。

但他現在,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顧令顏一張靡麗至極的面容就在眼前,卻盡是清冷,不像從前,眸中盛滿了情意。總是在他的視線看過來時,又裝作不經意的轉開。

“我剛才說,要跟你說一會話。”徐晏低啞着聲音,“就一會,好不好?”

他站進了些,高大陰影籠罩下來,将她整個人都圈在了裏面。壓迫感十足,令人喘不過氣來。

顧令顏偏了下頭,想要避開。

徐晏卻不給她這個機會,先将沈定邦趕走,而後掏出了一瓶藥給她。

顧令顏愣住,想不通他這是什麽意思,便将眼神放在藥瓶子上,抿着唇不說話。

徐晏盯着她蜷在袖子裏的手,道:“剛才在哪弄傷的?竟這麽不小心。”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卻在隐隐發顫。

被他一點醒,那股子鑽心的刺痛又湧了上來,顧令顏忍不住捏了捏指尖,想要遏制住這陣疼,卻發現越捏越痛。

她以為自己的動作很隐蔽,卻不知全然落進了他的眼底。徐晏笑了笑,打算替她上藥,卻被避開了:“十指連心,再不好,小心以後留下病根。”他小聲吓唬她。

顧令顏深吸了口氣,淡聲道:“多謝殿下關心,只不過是被木刺紮了一下,并無什麽大礙。至于藥……”她的目光在徐晏手心逡巡一圈,“我自己上便好,不敢勞煩殿下了。”

徐晏将那青瓷藥瓶子攥在手心裏,一點都不敢放松。

見她轉身要走,急切的将藥遞了上去:“我剛讓趙聞從太醫院取來的,你用這個吧,好的快些。”

顧令顏有些詫異,仍是推拒道:“不必了,一點小傷,令顏屋裏就有傷藥,回去就能抹了。”

她不願要他的東西。

徐晏低垂着眼睫,一陣失神。

從前她常常送他東西,他根本不屑于要,總是冷這張臉讓她別送了。但她卻總是不厭其煩的送了一樣又一樣,在看到他用上她送的物件時,則會低下頭,抿着唇輕笑。

眸底帶着無比雀躍的光。

他偶爾興致上來了,便讓萬興去庫房随意挑揀幾樣東西給她。東西雖名貴,但他卻壓根記不住自己送了什麽。顧令顏收到禮物後,第一時間就會來他面前給他瞧。若是衣衫首飾,會問他穿戴好不好看,若是筆墨用具,則問他作的畫、寫的字如何。

以前他是随意送出去,現在想給她東西時,卻沒人願意要了。

“這藥,興許比你屋裏的要好些,等你用完了,我就再讓趙聞去取。”徐晏讷讷道。

顧令顏愣了下,嫣然笑道:“殿下多慮,我屋裏的藥是年初時在東…在宮裏擦傷了,太醫院裏金院判給的,怎麽會不一樣呢?”

“再說趙參軍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令顏怎好勞煩他做這些瑣碎小事。”

徐晏捏着藥瓶子的手緊了緊,用力到幾乎泛白,手一直伸着,卻沒人接。她向來很好,處處替別人着想。

就比如說剛才還關心了趙聞,不想讓趙聞做這種瑣碎之事。

但卻沒關心他。

他不知道有多想聽她說句話,問他一句,問他今日好不好。

哪怕他這些日子很不好,睡不安寝食不下噎,也會笑着答一句,他很好。

“令顏。”徐晏艱難問她:“便是連我的東西,也不想收了嗎。”

明明,明明以前送她東西,她從來都是笑達眼底。

什麽都變了,連她臉上的笑也變得客套了。

顧令顏輕嘆一聲,無奈看他:“殿下,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令顏都走出來了,殿下怎會走不出來呢。”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殿下和我的婚事已經取消,往後殿下不需再忍受令顏糾纏了。”她又道。

徐晏霎時啞聲,眼眶泛了紅:“從前我待你冷淡,從未将你的事記挂在心上。在行宮時,更不該說那些話,傷了你的心。”

倘若告訴數月之前的他,倆人将來會決裂,再無瓜葛,那他定然會喜不自勝,從頭舒暢到腳。

等真正經歷過後,才知道,這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我近來很不好。”他低聲說,“諸多政事積壓在一塊,昨晚根本沒睡着。”

顧令顏詫異擡眸,瞥了眼他的面色。

徐晏年紀輕又常年習武,每日精力旺盛,睡覺的時間也少。然而現在,眼下竟隐隐有了青黑之色。

“那殿下記得請太醫過去瞧瞧。”顧令顏好心勸慰,“殿下年紀輕輕的,可別落下病根。”

胸口又是一滞,徐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想讓她去看他,以往入了冬,她早都去過東宮好多回了。

政務多時,她則會吩咐人熬制龍眼茶,偶爾還會陪在旁邊看書。

現在她只說讓太醫去瞧,一丁點也不在意。

雨勢漸小,淅淅瀝瀝下着,周遭靜了一瞬。片刻後,她道:“夏末時的那方帕子,殿下可找着了?那上頭的花樣,我近來急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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