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本以為這一晚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卻不想連夢也不曾有一個，一覺香甜直到天亮。
“小影醒了？快去洗臉刷牙，齊叔給你炖了人參排骨湯，還熬了點清粥。”
剛睜開眼，便聽見齊叔如此說道。默影撐坐起身，眼睛因為剛睡醒的緣故還蒙着一層淡淡的霧氣，讓那雙本就比常人純粹、烏黑的眼珠更加清透，像未經世事的孩童一般，純潔，幹淨。
默影眨了眨眼，霧氣散去，目光恢複了平常的淡漠，同時帶了些疑惑地看向齊叔。
“牙膏牙刷和毛巾都是新買的，放在衛生間裏了。快去吧，待會湯涼了就不好喝了，藥效也不好了。”
牙膏牙刷毛巾什麽的默影聽得不太明白，但是聯系齊叔剛剛說的洗臉刷牙，想着應該是與此有關的，他起身穿着昨天剛認識的這個世界稱作鞋子的物體，拒絕齊叔的攙扶往衛生間走去。衛生間，聽起來比茅房文雅許多，只是為何洗漱卻在裏面？難道這個世界的人嗅覺比他以前那個世界的遲鈍？經過昨天在鏡中看到的“自己”，默影知道他并沒有死，更沒有到閻王殿，而是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附體在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少年身上。
來到門前，默影看着眼前的門把手（旋轉式），腦袋微微歪着，想着齊叔昨晚的動作，伸出手試探性地往右邊一擰，然後輕輕一推，門便被打開了。他眼中劃過一絲光亮，覺得有些驚異，随即把門拽着關上，然後又是輕輕一擰，推開，關上，一擰，推開…
齊叔好笑地看着他孩子氣的動作，笑着走近：“怎麽跟沒見過似的，趕快進去洗漱。”
默影回頭看他，語氣沒什麽起伏地回答道：“沒見過。”
“說什麽孩子氣話，快進去洗漱！”齊叔以為對方在和他笑鬧，裝作生氣的樣子訓道。
默影也懶得分辨，走了進去。并沒有想象中的異味，不由得呼出口氣，剛剛一直屏氣凝息着。眼睛四下搜尋，除了用來擦臉的帕子（毛巾）并未看到漱口用的器具，連水也只在昨天用來如廁的容器（座便器）中看到了一些。知道這又是兩個世界不同之處，畢竟連如廁的地方都如此與衆不同，想來漱口的用具也是如此。突然想起齊叔剛剛提到的牙刷和牙膏，莫非是用來洗漱的器具？只是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模樣為何？
看着衛生間內陌生的物品一一猜測着，每一樣看着都像，又每一樣都覺着不像，默影頓時為難起來。腦子飛速運轉着，借屍還魂這種事說出去想來是沒有人信的，而且還有可能被當做妖孽活生生燒死。雖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卻也不想自己死得如此凄慘，毫無尊嚴和價值。可是不說，早晚也會被發現的，這個世界如此怪異，他又能僞裝多久呢。眼下只有想辦法搪塞過去。
可是，有什麽辦法能不被發現他借屍還魂的事，又解決眼下“兩手一抹黑”的困境呢？
前幾天那幾個穿着白大褂的蠻夷人在腦海中浮現，當時并不認為自己還活着所以并沒有去深思，現在想來，那幾人似乎是在幫自己看傷。那麽，他們的職業就相當于前世的大夫。其中有一個笑起來很溫柔的女大夫他印象猶深，因為她能流暢地與那幾個蠻夷交流，而且是那幾個大夫中唯一說話他聽得比較明白的。他記得，當時她似乎說他失憶了…
默影心下猛地一亮，既然大夫下過批斷，想來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況且當時醒來時，雖然全身都很痛，叫嚣得最厲害的卻是腦袋，想必是受過很重的創傷。前世的端王因為醉酒的緣故腦袋不小心磕到了假山上，醒來後誰也不認識，禦醫們再三診斷，最後說可能是失憶了。默影暗自計較着，眼下也只有這個方法是最可行最能解決問題的了。
“齊叔…”默影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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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齊叔走進來問道。
“牙膏牙刷在哪？”
“喏，不是給你放在洗臉池那了。”齊叔無奈地笑道，這孩子還是這麽粗心大意的，東西就擺在眼前都看不到。
默影順着看了眼，然後看向齊叔：“水呢？”随即目光轉向馬桶，“是用這個嗎？”雖然已經打算假裝失憶了，可是卻不能大喇喇地直白相告，畢竟已經失了先機，既然大夫都說他失憶，想來齊叔心裏也是有數的，他所要做的便是讓他更加有數罷了。那個用來如廁的容器裏面的水他當然不會真的以為是用來洗漱的，只是故意讓齊叔知道他并不知道如何用水，從而引得對方深思，自己去發現他“完全失憶”的“事實”。
齊叔臉上的笑慢慢收了起來。
“我只看見這裏面有一些。”清悅的嗓音中故意帶了着些淡淡的無措。
齊叔看着馬桶的方向臉色更加難看起來，眸光不定地看着默影。
默影表情不變，目光坦然地與對方對視，并暗自打量着齊叔，不放過對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那雙黑琉璃一般的眼珠像孩童一般純潔無垢。
良久，齊叔嘆了口氣，慈愛的笑重新挂在了臉上，看着默影的雙眼中滿是自責和無奈：“齊叔教你。”
雖然已經接受了對方失憶的事實，可是卻不曾想情況比醫生猜測的還要嚴重。看來還得麻煩女醫生過來看看了，好在對方因為有事留在這邊處理，并沒有随着專家團一起回美國，要不然這醫院的醫生他還真不能全身心地信任。并不是覺得這裏的醫生不好，而是不敢再輕易托付了，誰讓他們沒能救治好當時昏迷不醒的人呢。
默影點頭，見對方似乎是相信了，心下松了口氣，只是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仍是淡淡的，仿佛漠視一切，又仿佛剛出世的孩童未來得及把世界裝進去。
“這個是牙膏，這個呢就是牙刷，看着齊叔的動作，先把牙膏擰開然後擠一些在牙刷上。小影試試。”齊叔走到洗手池旁，把新買的牙膏牙刷拆封，開始耐心地講解着，然後把擰開的牙膏和牙刷一起遞到默影手中，示意他來試試。
默影收回看着鏡子的視線，那裏面清晰照映出的少年讓他既覺得陌生又有些熟悉。心下卻也越發清楚地知道他已經“死”了，死在那個有着他一生愛戀的世界。
“力道輕一點，不要擠那麽多…這些就可以了。這個是水龍頭，往這邊擰是熱水，這邊擰是冷水，小影試試，是不是很有意思，是不是覺得人類很偉大，呵呵。”看着默影認真學習的模樣，齊叔有種在教蹒跚學步的小孩的感覺，不自覺地用上了對待小朋友的誘導語氣。
“先含一口水，不要吞下去…”
默影有些無辜地看着齊叔，這個不能喝嗎？可他已經吞下去了。應該不要緊的吧？以往在外他們都是看到水源便取了來喝。而且這個水看起來很幹淨的樣子，只是味道沒有前世的水甘甜。
“這個是自來水，是生水，不能喝的，裏面有很多很多的寄生蟲。小影記住了，下次可不能随便喝啊，容易生病的。來，含一口水然後吐掉，對，就這樣，然後把牙刷放到嘴裏…先刷上面，然後再刷下面，前面上下刷，裏面橫着刷，看着齊叔的動作…”齊叔一邊講解着，一邊做着示範，默影在一旁認真地看着，齊叔一個指示他便一個動作，像個聽話的乖寶寶。
這樣的場景讓齊叔不由得想起了莫影小時候的情景，那時候莫先生還在世，當時他就是這樣手把手教着小影的，而他就在一旁看着這父子倆，安靜地守護…齊叔陷入回憶當中，眼中露出思念、留戀還有壓抑的痛苦，種種情緒交雜着，他的雙眼濕潤起來，這個本就經歷歲月長時間洗滌的老人，這一刻看起來更加滄桑。
默影看了齊叔一眼，心下有淡淡的愧疚升起，有種想要說出一切的沖動，最後理智戰勝了情感，他別開眼，認真地研究着手中牙刷的使用。上面刷幾下，然後橫着刷幾下，覺得很新奇，還嘗試了自己發明的新動作——旋轉加扭動式，這樣的他看起來少了分冷漠，意外地多了些孩子氣。
過了一會齊叔總算從以往的回憶中回過神來，看着仍在認真刷牙的默影，不由得輕笑出聲：“好了，小影，把嘴巴裏的泡沫吐掉…天！怎麽有血絲啊！快！張開嘴給齊叔看看！”
齊叔心疼地看着默影嘴裏還冒着血絲的牙龈：“你這孩子下手怎麽這麽沒輕沒重啊，下次要輕點知道嗎？還有，刷牙的時間不要超過三分鐘。再含口水把嘴巴裏的泡沫漱幹淨，待會齊叔問醫生開些藥給你敷上…”
默影乖乖地照做，卻覺得齊叔有些小題大做了，雖然有血絲可他并未感覺到疼痛，淡淡道：“無礙。不用擔心。”
三分鐘是多久？從未聽過的時間計算法。看來，很多東西都得從頭學起啊！
默影端着碗，一口接一口喝着人身排骨湯，動作雖然有些快，舉止卻異常優雅，看上去賞心悅目。與那人形影不離地相處了近十年，耳濡目染，皇家貴族的那些做派他倒也沾染了幾分。在與那人行為密切的幾年，對方也曾笑着感嘆過“你這模樣，倒是比那些皇家子弟還像個皇親貴族，真是讓我越來越移不開眼了”。
想起那人親昵的動作，默影心下驀然一痛。對方風流成性，這等花言巧語他竟是認真地記在了心間，待日後那人越發風流無度，他竟傻傻地認為至少對方待他還是不同的。
若是不同，又怎會讓府內的男寵女侍一日多過一日？
若是不同，又怎會無緣無故讓他在大雪紛飛的夜獨跪一宿？
若是不同，又怎會因為莫須有的傳言把他關入地牢嚴刑拷打？
若是不同，又怎麽會在他與男寵侍妾颠龍倒鳳之時仍讓他守在外間？
若是不同，又怎會輕易把他置于風口浪尖之上？
他那樣出衆的人物，又怎麽會把他放在眼內。
這些他都知道，無比清晰地知道，卻不願去深思，去細想。
若真是不同，又怎會………親手送他入黃泉地獄？
人也只有徹底的絕望之後，才能看明白其中的真相，才願意去深思其中的細節。他那麽心高氣傲的人，怕是早就對自己不滿吧，只因為他是皇帝送給他的，而他因為他那冤死的母妃早已對皇帝怨恨入骨。他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只因為對方一點點的示好，竟把他陰狠戲谑的目光抛到了腦後。他不過是他閑暇之餘的一時消遣罷了。默影的手顫得厲害，連手中的碗都要端不住，突然一只修長結實的手伸過來取走了它。
默影瞬間回神，快速收拾好心情，目光冷然地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房內的陌生男人。只見對方身姿挺拔，五官俊俏，線條較一般人硬朗，身上透着一種君臨天下的霸氣與威嚴。直覺危險，默影不由得更加戒備。
“你是何人？”見對方的目光越來越玩味，默影突然覺得心間有把火在燃燒，他不由自主地喝問出聲。只是聲音聽着怎麽都有種惱羞成怒的感覺。
這人是誰？為何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與從齊叔身上感覺到的慈愛和想依靠的感覺不同，看着這人只覺得心口有把無名火一直在燒啊燒的，對方的一舉一動看着都讓他莫名的火大。
不認識他了？洛喻挑了挑眉頭，看來齊叔所言非虛，對方确實是失憶了。不過卻還是和以前一般，一看到他出現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開始炸毛。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看起來似乎比以前好玩一些了，至少看着他的眼中沒有仇恨的目光了。飽滿性感的唇不由得玩味地向上微微勾起。
“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笑的！！！”
“我是你大哥。”心思幾轉，洛喻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勺了一匙湯遞到默影嘴邊。
默影仍是狐疑地看着他。洛喻坦然回視，眼中的玩味已經收起，嘴角帶着微微笑意，看起來溫文無害的樣子。
默影眼中的戒備慢慢斂去，其實對方一開口他便認出了對方，是他剛在這個世界醒來時除齊叔的聲音之外聽到的另外一個聲音。想到齊叔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猶豫地看了眼遞到嘴邊的湯勺，微微張開嘴喝下。而且看對方的穿着，雖然不懂這個世界的衣服，卻也看得出價值不菲，還有那舉手投足之間透露出的，只有久居高位才有的雍容之氣，這樣的人也用不着欺騙他吧，而且他也沒什麽值得對方算計的吧？
連喝了幾口，看着洛喻再次遞過來的湯勺，默影微微搖頭：“我飽了。哥，齊叔呢？”齊叔剛剛和他說有事情要辦便出去了，過了這麽久也沒回來，因為是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第一個無條件對他好的人，不禁有些依賴。久不見人，心下便有些着慌。
有意思！以前的莫影可是從來不願開口喊他哥的，就算是被莫爸爸逼着開口也總是不情不願的，像現在這樣滿身心信任的模樣可真是難得一見。而且那雙黑瞳竟像孩童一般清澈透亮，不禁起了些逗弄的心思。
“你若是乖乖把這些湯都喝了，哥哥就告訴你哦。”洛喻眼中的笑意增加，完全是誘哄小孩的語氣。
默影一怔，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實在是眼前這人流露出來的惡趣味與他通身的氣勢很不符。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他按下床頭的按鈴，這是齊叔教他的，有事情按鈴就會有人過來。
女護士第一時間沖了進來，眼中透着焦急，一進門便一疊聲地問道：“怎麽了，怎麽了，齊叔，小影沒事吧？”目光卻與洛喻的對上，女護士的臉猛地漲紅，她迅速移開眼睛，用詢問的目光看向默影。眼角的餘光卻一直鎖住洛喻，對方随性，在不經意之間散發着成熟男人魅力的姿态讓女護士的臉越來越紅，心也越跳越快。
“我無事。喊個大夫…醫生幫他看看。”
帥哥受傷了！女護士猛地看過去。看起來很精神啊？
洛喻英氣的眉微擰，有種不好的預感，默影下一句話很快印證了他的猜想。
“他腦子似乎有些不對勁。”
“啊？”見默影不像玩笑的樣子，女護士呆愣地張大了嘴。在帥哥面前她的腦子都燒成漿糊了，完全不知道自己這模樣要多傻氣有多傻氣。
“喊個醫生，替他檢查，一下。他剛剛撞到牆上了。”默影有些拗口地用着新學來的這個世界的詞彙。
“啊？我去喊醫生！”雖然看起來沒什麽大礙的樣子，還是喊醫生過來檢查一下吧，若是放縱，落下什麽後遺症就不好了。默影一本正經的模樣讓女護士深信不疑，心下滿是焦急，撒腿就要往外面跑。
“我沒事。”很好，竟然敢捉弄他。看着默影無辜的雙眼，洛喻目光微寒，語氣不容反抗地喊住了女護士。
默影則是不甚在意地別開眼，看向為難地停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去喊醫生的女護士，問：“看到齊叔了嗎？”
“齊叔去找上次專家團的那個女醫生了，估計一會就回來了。有什麽事情嗎？我很樂意效勞哦~”女護士也知道默影是在整對方了，心下佩服的同時有些隐隐的擔憂，那滿是寒意和威壓的雙瞳昭示着他的不好惹，希望對方不要生氣才好，要不然小影這只小白兔可是要遭殃了。
默影微微搖首，示意女護士離開。
女護士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最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臨出門前突然想到了自己剛剛大張着嘴的傻樣，羞憤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沒有嘲笑自己吧？女護士鼓起勇氣回頭看了眼洛喻，頓時被對方冰寒籠罩的雙眼吓得“嘭”地一聲關上了房門，噪音不小。護士長正好巡房到這邊，見她這麽冒失，拎着耳朵便把人帶去她辦公室訓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