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隐于市
大概走了一盞茶功夫,金瓯坊就到了。這夜正是十五,月光如水,十分明亮。月下看着金瓯坊果然一排的門面粉牆,精致整潔,坐落于京城鬧市中,卻又鬧中取靜,細心地遠離了高官貴爵最多的朱雀大街附近的巷子,避免了皇上進出被大臣們認出的顧慮。
雖然這顧慮目前對于打算用傳送門進出的蕭偃是不必要的,但不能不說考慮得很周到了。
蕭偃下了車進了宅子,衛凡君一路走一路給他介紹着。
這宅院約有十餘間房屋,前廳後舍,另有一門通街,行進裏頭,水磨灰牆,青瓦白階,倚着朱欄栽了幾本芭蕉,白石邊又栽了數叢芍藥,月下看也正開得妖灼,裏外打掃得飛灰不沾,纖塵不染,清簡恬靜。
最難得的是後院有個馬廄,中間圈着一塊很是平整寬敞的場地,想來是供仆從偶爾遛馬、套馬車用的地方,但卻很方便蕭偃用來活動筋骨,習些弓馬騎射。
蕭偃裏外看了一回,看院落房宇內家什齊備,幾案桌椅、床櫃箱臺等都已安排了,床帳被褥也都鋪置好,十分整潔,一并連陳設的玩器古董、書籍畫卷,連着細軟衣裝都細心地打點了,不由十分滿意,誇贊衛凡君道:“卿辦事周到,朕很滿意。”
衛凡君弓着背只應着:“這是臣應該做的,皇上可還有什麽吩咐,需要添置什麽的,只管交代下來,臣去辦來。”
蕭偃一笑:“好,待朕有什麽要求自會交代,天色不早,卿可以先回去了,以免安國公老大人牽挂,朕自有打算。”
衛凡君十分恭順地鞠躬後就退了出去,很快蕭偃就聽到了門關上的聲音。
他摸了摸魂匣:“您要布傳送陣了嗎?”
巫妖卻聲音平靜:“院子裏還有人,藏在廂房倉庫那裏——年約六十多歲,相貌與剛才那位衛凡君有些相似,應為親人。”
蕭偃一怔,心下去明了,衛凡君乃是安國公唯一的獨苗,如今舉止異常,安國公怎可能絲毫未覺?他走出來站在庭院中央,月光如水,清輝浸透了庭院裏的一草一木,牆上垂下的是荼蘼花架,清氣漂浮。
他清了清嗓子道:“安國公老大人,可以出來了。”
躲在庫房裏的安國公本來還心存僥幸,但透過那窗紙洞,他看到那少年皇帝準确無比地望了過來,月色空明,那少年身姿筆挺如槍,眸如閃電,攝人心神,與平日臨朝不發一言的沉默姿态大不一樣。
原來,這小皇帝竟然是在韬光養晦?
安國公汗流浃背,不敢細想皇帝是怎麽發現自己藏在庫房裏的,只怕自己所作所為都在皇上監控內,他微一咬牙,已推了門出去,大禮拜了下去:“老臣衛達見過皇上!臣罪該萬死!絕不敢窺伺帝蹤,老臣只以為孫兒胡鬧,置辦房屋只為豢養外室,因此才想着今夜來候着,看看是哪個女子入了他的眼,若是良家,不妨直接納入府中,卻萬萬沒想到原來是皇上交辦的差事。臣萬死!求陛下恕罪!”
蕭偃說話卻還挺溫和:“老國公請起,進去花廳敘話吧。此事是朕讓凡君辦差,因着要避人耳目,未知會老大人,是朕之過。”
安國公滿嘴苦澀,仿佛苦膽破了,看蕭偃已往花廳大堂裏去了,連忙跟着過去,心裏一陣叫苦。之前只知道孫子安排人悄悄置業,分外上心挑了又挑,連一應用品都細心挑了,每一樣過問,且還自己去宅子反複确認,只以為孩子大了,竟開始學別人養外室了,看這上心的程度,只怕是要上頭許久,因此他一邊讓老家人先按着小少爺的吩咐辦了,一邊專程挑了時機來堵人。
原本只想着看看到底何方神聖迷了自己孫子的心,沒想到一眼卻看到個活龍!
可不是個活龍嗎?
他這一輩子也是第一次看走了眼!把個真龍當成了病貓!
顧不上想小皇帝到底怎麽從太後眼皮子下出來的,這其中有沒有自己兒子的手筆,他進去以後仍然老老實實跪下了:“皇上,凡君他到底年幼,事情沒辦好,也沒留幾個人給陛下使喚,老臣手下有些人手,訓練過的,可靠嘴緊,要不要留在這裏給陛下使喚,平日裏也給陛下看看房子?”
這是投誠,送人手來了。
蕭偃心知肚明,安國公這是知道孫子反正已上了他這條船,這是在表忠心了,畢竟他如今這條船不上也得上,這時候就算把孫兒關起來,太後和其他親王跟前也解釋不清了,人君前最忌三心二意,還不如早些投效,還能占個忠字。
衛凡君到底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辦的事有限,但安國公這三朝貴勳可就不一樣了,蕭偃心念數轉,面上卻十分淡然:“卿家忠心耿耿,朕是知曉的,凡君年歲雖輕,辦事卻很牢靠,也是老國公教養有方。”
安國公道:“老臣有一心腹養子,一直在老家替老臣經營些産業,京裏無人認得他,極可靠老實,明日老臣便調他過來,在前院住下,任由陛下差遣,無論後院有什麽事,一律不問。”
在老家經營的心腹養子,這顯然是真的将自己的後路全數交底了。
有些底蘊的世宦人家、大族,并不會一味的發展下去,而是會在老家修墳留下祭田,修學堂,然後将旁枝分了産業,另外記家譜過活,這樣在當地産業分散,其實同姓本家仍然同氣連枝,地方豪族盤根錯節根深蒂固,這就是大族留下的後手。
一旦高官問罪,輕的不過是貶谪免官回鄉,這般回去仍然能做個富家翁安養天年,等下一代兒孫崛起,若是真的碰上了抄家滅族的大事,那祭田學莊之類的是不會抄沒的,再加上分出去的同姓照應,仍然能保全宗姓血脈,待到風頭過後,又能死灰複燃。
而安國公這樣的三朝老臣,宦海多年,自然可以先假裝應承敷衍過小皇帝,然後回去便讓孫兒生病返鄉,退出京城,從權利旋渦中全身而退。
然而他卻沒有糊弄這看似傀儡的小皇帝,斷然表了忠心,看起來完全不留後路……
當然蕭偃不信他就真的沒別的後路,但這已足夠了,畢竟自己确确實實是一個無用的小皇帝。
蕭偃眸光微閃,神情卻仍然平靜,看向安國公:“卿家請起吧,朕何德何能,能得老國公襄助?”
安國公下拜道:“陛下沖齡繼位,卻知韬光養晦,握瑾懷瑜,聰慧堅忍,明察秋毫,此乃明君之相也;陛下年少,偏又沉默持重,喜怒不形,不怒而威,此乃聖君之相;我那孫兒,纨绔無才,冒失莽撞,老臣今夜也犯了帝駕,陛下卻能顧全我等,未曾問罪,反給我等報效皇上的機會,此乃仁君氣象。老臣此生,既能遇聖君、明君、仁君,豈有不肝腦塗地,報效君上之理?”
蕭偃被安國公這谄詞如潮,一套娴熟馬屁通拍下來,不由目瞪口呆,耳根微紅,面上勉強保持着平靜:“老國公實在是過譽了,朕并未怪罪老國公和衛卿……”
安國公道:“老臣這是發自肺腑,不敢有一字欺君。”
蕭偃忍着耳朵的熱度道:“老國公不必擔憂,且先回府吧,此事只管守密即可。”
安國公連忙又拜了拜,幹脆利落退了出去。
蕭偃站起來在門邊,遠遠看着安國公果然退出了院門外,便過去将門闩上,微微吐了一口氣:“這位老國公,果然不愧活了三朝……這見風使舵的本領實在是……”
巫妖道:“我倒覺得他說得不錯。”
蕭偃耳根才涼了些,瞬間又熱了起來:“他應該是為了保住他孫兒的命,怕我以此要挾,幹脆交出人手……”
巫妖道:“權力旋渦的中心,從來不缺冒險家,他是最精明和最有眼光的賭徒,選中了你孤注一擲。”
蕭偃到底年少,一時竟無言以對,巫妖卻又平靜地補了一句:“我也是。”
蕭偃:……
他努力扭轉話題:“所以時間也不早了,您要先布傳送陣嗎?”
一陣寒風在院中旋轉着,飄蕩的金發和法袍陡然在雪花中顯露出來,巫妖金眸帶了些笑意看了蕭偃一眼,沒說什麽往裏頭走去:“嗯,我剛才已看好了,就設在主卧裏間吧。”
卧室挺寬敞,用隔扇碧紗櫥隔開來,外間是日常起居洗漱,擺着簡單的幾案和一張寬大書桌,一側擺着書架。
再進去放着一張華美的金絲楠木拔步床,床帳華美,靠牆放着紫檀雕花頂箱四件櫃,裏頭放着四季衣裳。
床側有架黃花梨的屏風,屏風兩側放着各色古董擺件,中央卻是一面等身銀鏡,磨得光滑锃亮,照人纖毫必現,鏡子打開,背後又是一進的碧紗櫥。
裏頭卻又分設着幾扇屏風,一角落放着洗浴用的木制深浴盆,另外一角落屏風後設着精美華麗的恭桶及太師椅。
靠窗的一側放了個竹涼榻,地面通鋪着分外光滑幹淨的方形青花蓮紋瓷磚。
蕭偃忍不住點頭嘆道:“衛凡君,果然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啊!”
巫妖的骨手從寬大的法師袍下伸出,掌心向下,細碎的符文猶如旋渦一般在掌心下旋轉着,雪花凜冽,絲絲寒意生起,一個巨大的符陣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呼應着浮現出來,形成一個奇妙的幽藍色符陣,無數暗色漣漪在符文周圍擴展開來,然後又倏然收縮,變成了地面上花方磚中的一塊。
看上去那塊方磚和旁邊的方磚完全一樣,蕭偃忍不住走過去細看,卻忽然感覺腰上一緊,一只骨手已攬住他帶着他踏入了陣內。
蕭偃只覺得眼前一黑,再一亮,人已回到了自己寝宮幔帳後。
原來這就是傳送陣!
神乎其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