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星星谷
回宮後在房間內傳送陣出來,蕭偃換衣物時,巫妖問他:“為什麽要莊子?”
蕭偃道:“你不是喜歡看嗎?”
雖然說自己是不死生物,卻喜歡那些充滿生機的東西。巫妖的偏好是如此明顯,比如寒風中盛放的梅花,比如活潑潑鬧騰絕境掙紮求生的小奶貓,比如在市井中鮮活地展示自己努力活下去的普通人。
太陽之子啊,他還活着的時候,一定是個充滿了溫暖的人,雖然病弱,卻被所有人愛着的天才少年法師,他有着暖陽一般豐沛的愛,所以不吝于愛別人,哪怕魂體虛弱,施展不出多少法術,卻仍然沒有停止過施予。
比如救祁垣,給自己日日帶的加餐,救回被虐殺的小貓。
蕭偃又補充了句:“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少年皇帝小心翼翼取悅的心情挺明顯,巫妖能感知到這種情緒,心情挺複雜而新鮮,自親人們一一去世後,很少再有人如此認真地投他所好了。
數千年來,他只是個冷漠地回應家族後輩的需求的不死巫妖,沉浸在自己無窮無盡的探索魔法奧義的世界裏,在越來越冰冷漠然的相處中,後輩們也越來越少來打擾他,因為害怕惹惱沒有人性的死靈生物。
只可惜,他早就沒有喜悅和開心的情緒。
十八年的短短的人類生涯在他的記憶裏已經模糊了太多,巫妖已經不記得喜悅和如獲至寶的感覺。他從魔法戒指裏頭翻了下,找到了個魔法玩具,他記得他大概也是蕭偃這個歲數的時候得了這個玩具,很開心地玩了許久。
他将那個戒指拿出來放在他的枕邊:“那麽,這是謝禮。”
蕭偃看了眼忽然出現在枕頭上的戒指,有些納悶:“不用了,你之前給我那麽多金幣足夠用了,還有手指上多出戒指太明顯了,內侍們會發現的。”
巫妖道:“放心,道具自帶隐匿符陣,別人就看不到了,這是矮人制造一個小玩具,高空滑翔傘,從高空往下跳的時候,按一下,就會彈出滑翔傘,借助風力滑翔落地。等有空的時候找個高處往下跳,你會玩得很開心的,這是我十二歲的時候收到的一個魔法小禮物,那天我在星星谷跳了三十次。”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懷念。
蕭偃:……
聽起來像是個不得了的魔法神器,雖說巫妖說是玩具,只是高處……京裏去哪裏找這樣的高處呢?或者,可以期望祝如風他們盡快幫自己買個靠山的莊子?
他心裏想着,卻問巫妖:“星星谷是什麽樣子的呢?”
巫妖道:“嗯,那是個深谷,因為懸崖兩邊種了許多星星花,開的時候好似星光閃耀。”
蕭偃悠然神往:“那跳進去,豈不是在星河中暢游飛翔一般?”
巫妖回想起那時候的激動,十二歲的他飛速地躍入那開滿了星星的深淵,風撲面而來,仿佛自己背後長出了翅膀,在星光中滑翔而下,心砰砰地跳仿佛随時要躍出去,渾身的毛孔仿佛張開一般,飛翔,飛翔,靈魂都仿佛在飛翔,地面撲面而來,星光在身旁次第開放,他像擁抱大地一般地飛撲下去。
他那時候身體還沒有衰弱得那樣明顯,愛上了那躍下時的刺激,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傳送陣回到山頂,再次往星河裏躍入。
他溫聲回複蕭偃:“很美,知道我活不過十八歲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要不要永遠地留在那裏。”
蕭偃将頭發上的簪子拔下來放在床頭,拿了木梳來将頭發梳了梳,以免第二日被梳頭的內侍看出不對來,躺進了被子,将頭發整齊撥在枕頭一側:“上次你說的黃金巨龍的故事,還沒有說完呢。”
矮人和精靈,巨龍和人魚,森林裏巨大的魔蛛,山崖上白骨巨鷹,熱風峽灣裏的紅頭發的女海盜,叢林裏神秘遺跡裏的半人馬,那一個廣袤精彩的世界,是巫妖的故鄉。
巫妖知道他其實是在轉移話題,擔心他難過,這又是許久沒有的體驗,畢竟巫妖怎麽會傷心呢?他只是在闡述個過去發生的事情罷了。
他只好道:“我并不擅長講故事,而且睡不夠是要長不高的,陛下你該睡覺了。”
蕭偃嘴角微微翹了起來:“晚安。”
巫妖回道:“晚安。”
春夜寧靜,窗外有簌簌的花葉被風吹過的聲音,銀色的月亮将海棠花影照入了帷幕上,龍涎香裏仿佛帶了一點點遠處的花香,這些日子花匠們為了太後的賞花宴,精心養護着園林裏的花卉。
許久以後,蕭偃忽然說了句話:“九曜,以後我也給你種一片開滿花的山谷好不好。”也許不能和他見過的那星星一般的精靈種植的花媲美,但是,開滿花的山谷,應該都會很美吧。
巫妖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好。”
有什麽細小的冰寒旋渦從蕭偃額上點過,“睡吧。”乖孩子。
缺愛得太厲害的孩子,得了一點點愛,就那麽努力地希望回報,不過巫妖已經不會再有收到禮物的喜悅了。
第二天,春日晴好。
太後舉辦的賞花會在宮裏的萬卉園召開了,園子裏的敞軒裏早已擺下了豐盛的宴席。
園子裏桃李正芳,夭夭灼灼,芍藥牡丹亦是最盛之時,花葉葳蕤,香氣襲衣。廊下挂了數只金籠,裏頭放了擅鳴的鳥兒,千啭萬啼,十分熱鬧。
京裏的勳貴家眷和三品以上诰命夫人們帶了自己的女兒進了宮賞花。
花園裏到處都是花枝一般鮮嫩的少女,都穿着绫羅綢緞,華美絕倫。當然,這些在巫妖眼裏看來都還是孩子——深谙這是個相親宴事實的巫妖還是得感嘆,這個世界興許是人的壽命太短,結婚也太早了。
平民百姓,六七十歲就已是高壽,十來歲就要結婚生子了。
蕭偃端正坐在正中央龍椅上,穿着玄青色常服,披着青灰色鑲銀鼠皮外袍,今日風和日麗,他仍穿着比一般人更多一些,雖然姿容輕逸,但衆人看他唇淡面白,語聲輕緩,便知傳說皇上不足之症應為真。
孫太後歪在榻上,正笑着命承恩侯夫人坐下,承恩侯夫人後頭跟着兩位閨秀,一位孫雪霄,另外一位是承恩侯府二房的嫡女孫雪珠,孫太後只牽着孫雪霄的手笑着問她近日可做了什麽詩,上次看她繡的佛前供香的袋子極好,又說皇帝的香袋也勞煩她做幾個,狠狠誇了一遍孫雪霄,品性好,女工好,鐘靈毓秀,溫柔寬厚。
倒把其他姑娘比得糞土一般,雖則大部分女眷都知道今日來多半是給承恩侯家姑娘擡轎的,但看這明晃晃的陣勢,不由也都覺得有些沒意思起來。再看小皇帝雖則俊秀,但年歲到底小了些,身子也不大好,雖說必是挑歲數大一些的進宮伺候皇上,但勢必幾年都是還不能侍寝的,宮裏再有這麽位篤信佛祖慈悲名聲的太後坐鎮着,但凡略疼自己家姑娘的人家,都打了退堂鼓。
一時雖則花園裏仍然笙簫和鳴,花團錦簇,場面卻頗為冷場,孫太後倒也不掩飾,只和承恩侯夫人略說了幾句,略微喝了幾杯清酒,便帶着承恩侯夫人并兩位孫家千金下去,只說下去歇歇,但人人都知道孫太後這其實是做出了姿态來,但凡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今日得了太後的恩許,皇帝的伴讀們也一塊兒在萬卉園裏參加宴會,夫人們便把目光投向了這年輕有為的伴讀們。
蕭偃遠遠看到衛凡君遠遠坐在一株桃花下,手裏拿着酒壺,一副不欲惹人注目的樣子,其實因着相貌出色,又安靜坐在花下,倒像是谪仙一般,不少诰命閨秀們都已蠢蠢欲動。
蕭偃便示意個宮人去招了招手命他到自己身邊,低聲吩咐他莊子要買靠近山的,有山谷就更好,衛凡君見衆目睽睽之下,皇上低聲與自己說這等重要私密事,耳根只熱得厲害,背上絲衣又濕了一層,只匆匆應了。蕭偃看他緊張,一笑,點了點衛凡君手裏捏着的扇子:“你這扇子上寫的字好,哪位大家題的?”
衛凡君料不到皇上忽然問這個,愕然道:“啊?什麽字?”他展開手中的扇子,玉扇骨上草綠古樸扇面,上邊繪着幾筆野花,題着一句詩:“閑花只好閑中看。”其字頗有骨方,下面卻無題無跋,也無名印。
衛凡君茫茫然道:“出門前随便拿的……我也不知道誰題的。”
蕭偃看他不解其意,沒說什麽,回頭看到何常安過來恭敬回道:“皇上可要到後頭更衣?日頭大了,恐禦體勞累。”
蕭偃點頭起身,對衛凡君道:“下去吧,朕去歇歇。”
衛凡君連忙躬身下拜,在場所有人都連忙恭送皇上離開,太後和皇上離場,這賞花宴這才活絡起來,少不得有別的伴讀把衛凡君拉回席上,蔣建良笑着問衛凡君:“皇上找你說什麽?”
衛凡君順口答:“皇上看我扇子上的字好,問我是哪個大家題的。”
他順手展開扇子,卻忽然回過神來,原來皇上問自己題字的意思,這是知道必會有人來打聽皇上找自己做什麽吧?
果然孟景文笑問道:“果然好字,意境也好,只無題跋,不知哪位大家寫的?”
這孟景文乃是五城兵馬司孟元芳之子,雖非長子,卻因文才極好,早早就已科舉出身得了舉人,明年就要應試了,平日裏一貫清高,頗有些看不上衛凡君和蔣建良這一群不學無術只會吃喝玩樂的二世祖的,今日卻主動搭話。
衛凡君心情複雜,一則震驚于小皇帝竟然如此缜密,知道必有人來打聽,因此特意點了他以免他不會遮掩,一則又心裏沉了下去,小皇帝雖然無權,但卻仍然是萬衆矚目之人,他身旁究竟是多少人關注,他又是如何從深宮中無聲無息地出宮的?
心中雖然震驚,但卻也頭腦清醒了過來:“嗨,這些衣飾戴挂的,那都是家裏人打點的,我何曾在意?今兒一大早我看這扇子顏色配衣服,随手拿的,什麽時候注意過這上頭的字呢?适才我答不出來,禦前丢了大臉,正懊惱呢,皇上心裏不知怎麽想我這不學無術呢。”
席上都笑了起來,他們對衛凡君這一向纨绔行徑清楚,又适才确實看衛凡君面色僵硬背心透汗,果然對應得上,都只笑着斟酒給他:“不必介懷,皇上仁厚,不會怪罪衛兄的。”
“上次皇上不是還替衛兄解圍,可知衛兄如今是簡在帝心啊。”
衛凡君聽着那酸溜溜的揶揄,知道他們其實是諷刺,畢竟皇上年幼無權,得皇上器重也并非什麽幸事。
但衛凡君心裏卻想着,皇上這般缜密早慧,若是這些伴讀知道皇上韬光隐晦,明顯胸懷大志,是會立時跟從,還是會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