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心殊
蕭偃已帶着何常安和領路的內侍們一路到了後頭的水閣裏,這裏早已收拾好了,水閣三面臨水,廊上可憑欄觀湖景。蕭偃解了外袍更衣後斜着躺在榻上,接過何常安手裏的玉碗,将裏頭的紫蘇甘草湯一飲而盡,斜靠在榻上,何常安小心翼翼道:“皇上您歇一會兒吧?小的們在門外伺候着,您有什麽便說。”
自從有了巫妖,他喜歡一個人獨處,何常安顯然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倒是貼心,蕭偃點了點頭。
何常安帶着內侍們退了出去,還細心地将閣子四處的竹簾和紗簾都放了下來,屋裏暗了下來,但四處的花香仍然随着風熏然而入,絲絲縷縷,遠處有賓客的笑語,笙簫之音似有似無,越發顯得閣子內悠然靜谧。
蕭偃半阖着眼睛斜倚在軟榻上,拉過一張薄毯,笑着在心中對巫妖說話:“今兒宮裏熱鬧,朕卻難得得閑,一會兒太後肯定要留承恩侯家眷用飯,朕少不得又要被拉去,你若是無事,可去街市逛逛。”
巫妖道:“無事,正好今日得閑,我給你畫外邊的街坊地圖吧,之前你不是想看嗎?”
蕭偃一怔,想起還是第一次巫妖帶自己出去的時候,和小二要過地圖,當時因着平民百姓大部分不識字,沒買到,沒想到巫妖還記在心上。忍不住心中熨帖:“你會畫圖?”
平地一陣旋風轉了起來,屋裏陡然一涼,蕭偃原本喝了點酒,身上頗覺燥熱,感覺到這一股雪花涼風,很是舒心。只看巫妖虛影已出現在軟榻一側靠窗擺的高幾上,那裏擺着筆墨紙硯。
巫妖挑了一卷厚的桃花皮紙來,卻沒有放在案上,一股清風托起鋪展在了地面羊毛毯上,這種紙張很厚,乃是宮中特供,光滑潔白,不易洇墨,一張紙鋪開有四尺見方,很适合繪制大張地圖。
巫妖沒有拿那桌上的毛筆,骨掌微拂,一支纖長潔白的羽毛筆陡然浮現在紙上,自動開始繪制起來,筆杆看上去是白銀所制,當然也有可能是那所謂的“魔法秘銀”。
蕭偃睜大了眼睛:“這是什麽筆?”
巫妖道:“獅鹫羽毛制成的魔法筆,不少人用這個來繪制魔法陣,可以輔助提高法陣準确率。”
蕭偃看着那潔白紙上羽毛筆繪出的線條清晰而漆黑,準确而整潔地繪出圖紙,整個圖紙精細之極,房樓形狀栩栩如生,和自己見過的一一對應。
他屏住呼吸:“實在是……太奇妙了。”
不過須臾功夫,快速浮動的羽毛筆已繪出了四分之一的地圖,精細到地圖上的标記也清楚明了。
蕭偃着迷一般地蹲下在紙邊看着整個京城地圖,直看了一盞茶功夫,忽覺得屋裏太悶,身上熱得厲害,口幹舌燥,便起身想要喝點茶,才起身,便覺得頭一暈身子晃了下,巫妖在他身側伸手一扶,半抱着他往榻上推去:“還是鍛煉不足,氣血不足?”
蕭偃感覺到巫妖身上那冰寒之氣,只覺得舒爽,但卻又覺得巫妖半抱着十分依戀,肌膚對那涼風十分敏感,只想着巫妖再多抱自己一會兒……忽然他心中一凜,反應過來:“不對!茶裏有東西!”
他喘息着咬牙:“豎子!”何常安!他怒火直沖腦門,只覺得那股藥意越發翻騰起來,直沖腹部,他面紅耳赤,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巫妖一怔,揮手先将地面上的地圖收起,一邊已伸手去摸了下蕭偃的額頭,蕭偃感覺到那冰玉一般的骨手覆在自己額頭,令自己神智一爽,他伸手握住那冰冷的骨腕讓自己更清醒些:“是助興的禁藥,你可有解法——不,來不及了,先想辦法帶我離開這裏。”
前廊已傳來輕悄的腳步聲,環佩叮當,顯然是女子腳步聲。
巫妖很快反應過來,将蕭偃抱起,摸出一張魔法門魔符來按在牆上,帶着蕭偃已從魔法門穿到牆後,牆後赫然卻是寬闊平靜的湖面,但當巫妖抱着蕭偃倏然出現在水面上時,水面卻陡然凍結成為冰面。
巫妖一步步從冰面上穿過湖水,走到了對面,找了個石頭坐着,讓蕭偃依靠在自己腿上,低聲問他:“你還好嗎?神智清醒嗎?”
蕭偃咬牙道:“還好,我可能需要點冰水……”他難以啓齒,卻又覺得恥辱非常。
巫妖卻拿了個水晶瓶推開木塞抵在他唇邊:“服下。”
蕭偃接過那晶瑩藥瓶知道這時候不是矯情的時候,張開嘴,随着那甘甜藥水流入食道,一陣清涼迅速擴散開來,整個人精神一振,頭腦清醒專注之極,而身體那股燥熱也瞬間被完全驅散,他有些震驚:“這是什麽?”
巫妖感覺到了在自己腿上少年的身體已經平靜下來,伸手摸了摸蕭偃的額頭:“神聖意志藥水,教會煉制的,服下可免疫魅惑、恐懼、昏迷等魔法,看來在這裏也有用。”
蕭偃有些震驚和惋惜:“啊,很珍貴的藥水吧?”
巫妖看他神智臉色和體溫心跳都已恢複正常,解釋道:“沒什麽,也是我還是人類法師時候用的,死靈魂體沒用。我從前有個好友,是教會的藥劑師,送了我很多藥——不少材料是我給他收集的。”
他還能想起來這神聖意志藥水的配方,說是神聖,其實用的都是死靈之地的藥材,火焰之地的火龍皮,瘟疫花籽,魅魔的頭發,人魚的鱗片,最關鍵的是深淵骨龍的魂火。
蕭偃心裏卻想,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所以即便對自己沒有用了,仍然将這些親手制作的禮物珍惜地存放在自己的魔法空間裏,一時竟有些羨慕巫妖口中的“好友”。
蕭偃不再追問,只是緩緩站了起來,整理了下衣袍:“我必須得到前面宴會那裏去,不然他們還能硬給我栽上個哪個千金小姐,只要我解釋不清楚這消失的時間在哪裏。”
巫妖點頭,身影一淡,整個人已消失進入了魂匣內。
蕭偃往前走了一會兒便遇上了一個青衣小內侍手裏端着一碟冰酥山,心中一動,便伸手揮停那內侍,那內侍本是最低級的跑腿內侍,擡眼一看到是皇上,吓得連忙下跪,蕭偃揮手道:“不必,朕正口渴得厲害,你想是才從冰庫來,且回轉去替朕提一壺冰飲過來,要冰鎮的烏梅湯。”
內侍要回轉,蕭偃卻伸手将他手裏的冰酥山接過:“快去快回,朕渴得厲害。”
那內侍不敢違逆,連忙飛奔起來。
蕭偃看他一轉眼跑走了,看了眼手裏的冰酥山,這是用乳酪加了冰和雪花糖一起攪碎打成細膩的冰酥子,淋上蜂蜜,旁邊點綴着櫻桃酸酪,是宮裏常見的點心,他卻一直“先天不足”,不曾碰過冰,便是天再熱,他也從未用過冰。
他面無表情拿着上頭的銀調羹,就在路邊嘗了兩口,果然入口即化,冰涼甜滑,他又挖了幾大塊順手扔到了一旁的湖水裏,也顧不得暴殄天物了。
過了一會兒那內侍氣喘籲籲已跑了過來,看到蕭偃手裏的冰碟已去了一大半,吃驚地睜大眼睛。
蕭偃面無表情将碟子遞給內侍:“走吧,随朕回席上。”
那內侍大氣不敢喘,連忙接過那碟子,提着那壺冰飲酸梅湯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一路果然回到了到了萬卉園的宴會主殿,蕭偃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換了衣服,身後又跟着內侍,命婦和賓客們雖然看到皇上回來,卻都只以為皇上更衣回來。
蕭偃示意下,那小內侍将那水晶碟裏的盛着只剩下一半的櫻桃冰酥山放在皇上面前,又連忙給蕭偃倒了一杯冰鎮酸梅湯。
蕭偃端起來一飲而盡,又示意內侍再倒,內侍才要倒,一個聲音卻響起:“陛下,雖是暮春,天氣還涼,皇上還請保重身子,不要貪涼。”
蕭偃擡頭看了眼,卻是司禮監內侍總管高元靈,他正盯着蕭偃:“何常安去哪裏了?怎的沒有跟着皇上?”
蕭偃心裏冷笑了聲,已知今日這場戲,眼前這位高元靈也有份,何常安本就是高元靈一手提拔上來的徒弟,他平日裏唯唯諾諾哪有那膽子在禦用的食物裏頭下藥,自然是這位前朝大臣們也要拱手喚一聲“高內相”主使的了。
他嘴裏卻只是頓了頓,目光只和高元靈稍微對視一瞬便移開,聲音有些低:“朕今日有些口渴燥熱。何大監适才還伺候朕更衣的,後來朕想一個人歇着,就沒讓他伺候了,想是辦別的差使去了。”
高元靈帶了些愠色:“宮裏才出了那等事,太後娘娘也吩咐過皇上身邊不可須臾離人,且等奴才一會子禀明太後娘娘,再行宮規,只是皇上您從後邊回來,怎的也一個人不叫?”
他一眼已看出那青衣內侍并不是紫微宮慣常伺候的,蕭偃只道:“高總管莫要怪何大監,朕适才迷糊了一陣盹着了,何大監想來才離開了朕。後來朕渴得厲害,起身只想喝些冰的,那閣子裏只有熱茶水,朕記着席上有冰飲,這才自己回來,原想着就這幾步,不妨事的。”
衆目睽睽之下,高元靈也不好再細問,畢竟皇上乃是主子,他一個奴才,也不敢真的在大庭廣衆下審問皇帝,只能忍了命人撤下冰飲道:“皇上身子不好,再熱也莫要用冰,奴才叫人上些涼瓜飲來給皇上用,遲些請禦醫給皇上看看。”
蕭偃道:“昨日江太醫才請過平安脈,只說靜靜養着就好,想來今日是喝了幾杯酒才熱了些,現下好多了,只是身子有些乏。”
高元靈滿腹疑窦,也只能退後侍立,一眼卻已看到花道那裏何常安帶着一位閨秀從湖邊行過來,臉色帶着些蒼白,眼神慌亂。那閨秀面似銀盤,唇如點朱,穿着绛紅薄紗,襯得肌膚白膩豐潤,猶如羊脂美玉一般。
高元靈怒上心頭,上前低叱道:“何常侍如何未跟着皇上?倒讓皇上口渴,一個人到處尋冰飲喝?”
何常安臉色刷地變白了,低聲說了幾句:“皇上适才在水閣歇息睡着了,奴才出來傳衣裳,看到這位小姐迷路至水閣附近,恐驚了聖駕,便帶了過來。”
高元靈瞪了那瑟瑟發抖如雨中梨花一般的閨秀一眼,心裏暗罵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只狠狠剜了何常安一眼:“還不快去伺候皇上?”
何常安知道自己事情辦砸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出喝了鹿胎酒的皇上是如何從水閣中出來回到宴會上,難道是那藥下輕了?也是,皇上原本就元氣不足,年歲還輕,又要保證不能傷了龍體,又要助興,這量确實拿捏……還有,那水閣三面臨水,他自己帶着四五個內侍守在門口,皇上難道會飛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
既是賞花宴,怎能沒有春天必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