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昏時分,鋪滿黃沙的彎曲古道被落日的餘晖鍍上濃重的蜜橘色。道路旁斜斜搭着一個草棚,挂着個“馄饨攤”的招牌,幾張舊木桌、破條凳,桌上一疊缺沿的空碗,桌邊的客人敲了敲手上的長煙袋:“勞駕,結賬。”

“來了,”攤主笑嘻嘻地接過客人遞過的銅板,低頭間正看見他腰上漆牌,便順嘴問道:“這位是安平縣團練的胡教頭不是?”

“正是鄙人。”這胡教頭顯然沒料到一個小攤販會識得他,略愣了愣。

“我侄兒也在安平,好學些拳腳功夫,常贊譽縣裏胡教頭一身硬功,是個好漢。”攤主笑眯眯地說道,“這荒郊野外,得虧是您,要是尋常人,我老漢就要多嘴勸他們莫再趕路,明日再行了。”

胡教頭詫異道:“這條路通往太虛道宮,一向少剪徑劫道之徒,難道近日不太平麽?”

“可不是,”攤主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壓低聲音道,“前些時候鄰縣的張員外從道宮供奉回來的路上,在前面山坳裏被殺了,全家沒留一個活口,死相那叫一個慘……”

他說到這,頓了片刻,嘆道:“那張員外富甲一方,想必是遭人眼紅,被害了性命,”絮絮叨叨說了這幾句之後,攤主看向胡教頭的神色略有些尴尬,“瞧我這張嘴,總提這晦氣事,天色不早,教頭還是早些上路吧。”

胡教頭點了點頭,一擡眼看見少年已腳步輕快地走了回來,便問道:“小六子,把饅頭給那外鄉人了麽?”

“給過了,師父,”小六子回頭看了一眼路那邊形如乞丐的文士,略帶無奈道,“那人真真好笑,非要替我算命。”

“哦?”胡教頭不由好笑,“算得如何?”

小六子做了個鬼臉:“他誇我是百年不遇的富貴命。”

若真論起小六子的命,也不可謂是不好,他本是十年前逃荒時被遺棄在安平縣的孤兒,被當時的團練胡元臻撿回撫養。這胡元臻在安平一帶算得上名頭顯赫,年輕時在太虛道宮當過幾年弟子,學了紮實的硬功底子,沒幾年就回到安平任了團練教頭,為人急公好義,只是讀書不多,因這孩子是他收養的第六個棄兒,便喚他小六子。說來這孩子與他也是投緣,天生便是習武的筋骨,一樣的不喜讀書,十歲上便穿着師母縫制的小號兵服擠在團練裏操練,很得胡元臻的喜歡,時常在街市上辦些小雜務,還能賺小販們叫一聲“小軍爺”。

這次胡元臻闊別多年重返太虛宮看望祖師,又恰逢太上聖誕的大日子,尋常弟子都沒能随行,只帶了這個最小的徒弟,其偏愛可見一斑。所幸這小六子十分機靈,鞍前馬後地将師父服侍得十分周到,兩人一馬趕路也算輕巧,天黑之前就來到了太虛道宮的山門前。因之前聽路邊攤主說了那一樁命案,胡元臻在路途中很是警惕,周遭卻分明是尋常山路,哪有半點山匪盤踞的蹤跡,他也只得暗哂一聲,怕又是市井小民将那些捕風捉影的異聞添油加醋,聊做談資罷了。

太虛道宮這些年門下弟子甚衆,除了江湖威望的提升,道宮規模也是日益廣大,沿着山徑拾階而上,很快便有氣勢恢宏的道家宮殿映入視野,擡眼向上望去隐約可見層疊的亭臺飛檐,掩在山林參差的古木間,其廣闊肅穆讓人油然而生出敬意來。小六子顯然也被這道宮的氣勢震懾,不敢像往常那樣纏着師父問東問西,只屏息跟在師父身後小步踱進大門。

道宮內已擠了不少朝拜太上誕辰的信衆,還有一些像胡教頭這樣師從自道門,如今有所成就衣錦回返的習武之人,熙熙攘攘很是熱鬧。胡元臻在這群人中一時沒尋着一張熟悉的面孔,只得依稀循着記憶去尋原先練功時常住的別院,然而這別院也沒了,只婉轉留了條小徑直通往道宮後郁郁蔥蔥的花園。

“元臻。”一聲輕喚将幾乎迷失的胡元臻驚醒,只見幾步外的大理石臺階上立着個須發皆白的枯瘦老道,笑容滿面地望着他。

“師父!”胡元臻既驚且喜,上前兩步向老道行了個大禮。

“你身邊的娃娃是你的徒弟?”

不待胡元臻回答,小六子已恭恭敬敬俯下身磕了個頭:“小六子拜見師祖。”

“乖孩子,”老道贊了一句,撚着胡須微笑着向胡元臻打量了一番:“聽說你如今在官府做事,果然氣派多了。”

“不過是個團練教頭,芝麻大的官,哪裏當得上氣派二字,”胡元臻陪笑道,“師父這兩年身體還硬朗?”

老道微微搖頭:“去年病了一場,如今已推了執戒一職,安心在偏院裏休養。”

“師父已不擔任執戒之職了?”胡元臻一愣,随即道,“方才我一路入道宮,所見後輩皆是陌生面孔,不知如今掌門是哪位師叔?”

“你師叔他們都老了,掌門前年便落在你元朔師兄身上,現今門中當值的大都是他的徒弟徒孫們。”

胡元臻怔了怔:“元朔師兄麽……”他遲疑了一番,随即道,“掌門現在大約還沒工夫召見閑人,我陪師父到房內說說話。”

小六子眼見師父上前去扶那老道,剛要跟上去,卻聽胡元臻道:“小六子,你去尋幾個師兄弟帶你四處轉轉,也多見識些。”

“是。”小六子知道師父有私話不願讓自己聽見,暗自吐了吐舌頭,轉身沿着小徑往後花園而來。

這道宮花園很是不小,矮坪上七七八八站着幾個弟子正在練劍,看模樣大約只有十來歲,比小六子大不了多少,其中一個個子高些象是師兄的人物遠遠嚷道:“喂,那邊那個穿布衫的小子打哪來的,這道宮後院尋常香客不準進來。”

小六子也只得遠遠做了個揖,擡起嗓門道:“這位師兄,我師父是安平縣胡元臻教頭,原先也是師從太虛宮,今日特帶小弟回師門探望,小弟給師兄稽首了。”

那高個子皺了皺眉:“胡元臻,是元字輩的師叔麽?沒聽說過啊。”

他身後一個嗓門尖尖的小子立刻接嘴到:“外頭烏七八糟的師叔多了去了,管那麽多作甚,這小子看着識趣,過來跟我們一同練劍吧。”

小六子雖有些不悅,但聽他召喚,也不好愣着不動,便上前客套地笑了笑:“這位師兄,我從小跟着師父練拳,不曾學過劍法。”

“怕什麽,我教你便是。”那少年說着,扔了一把木劍給他。

被逼到這份上,小六子也只得硬着頭皮撿起劍,剛握緊劍柄,就聽那少年道:“先教你太虛宮入門劍法第一式,一衣帶水。”

他話音未落便搶上前來,劍勢粗糙卻是出其不意,劍端力道十足地擊在小六子的肩上,直把小六子打得一個趔趄,捂着肩變了臉色。

兩個面孔稚嫩的道童立刻嘻嘻哈哈地拍起手來:“連劉師兄的劍都躲不過,真是個笨蛋。”

那姓劉的少年愈發得了意,耍了個劍花道:“第二招你可接好了。”

小六子剛才挨那一下痛得不輕,又受了奚落,心裏早就窩起火來,這一回立刻便舉起木劍格住了對方的攻勢,只是他對劍法奧妙半分也不懂,兩柄木劍剛一抵上,對方的劍便蛇一樣地溜過來,他卻根本不知該用什麽招數去檔,本能地伸手去抓對方的劍鋒。那劉姓少年顯然沒料到他會直接伸手,驀地一愣,便覺一股大力從自己手中将劍強拽了過去,而後又扔到地上。

“你耍賴!”高個子師兄看不過去了,“沒有徒手抓劍的道理,若是今日用的鐵劍,你的手就廢了。”

小六子口氣也硬了起來:“誰耍賴了,鐵劍我也敢抓。”

“你!”高個子怒道,“劉師弟,去拿鐵劍來。”

“師兄……”幾個道童眼看事态要鬧僵,忙上前勸解。

卻聽遠處一個聲音道:“你們在胡鬧什麽?”

那語調很有些威嚴,卻并不是年長之人,還帶着些許變聲期的沙啞,小六子詫異地循聲望去,卻見暮色籠罩的小徑上立着個修長的身影。那人與這些穿着深藍道袍的弟子們服飾不同,身上依稀是雲緞暗紋的錦袍,看身量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

“雲弘師兄。”方才還吵吵嚷嚷的幾個人立刻收了劍,向那人行了個禮。

劉姓少年從後面扯了扯發愣的小六子,悄聲道:“這是掌門師伯的大弟子,快作揖。”

小六子瞪了他一眼,敷衍似的做了個揖,那位師兄也沒再多說什麽,只道:“看時辰就要開宴了,師父讓你們都早些進殿候着。”

衆人紛紛應了,那師兄又忽然道:“那位師弟很是眼生,可是叫做小六子麽?”

小六子聽他竟然喚出自己名字,十分驚訝:“是……是我。”

那人點點頭:“元臻師叔正尋你呢,快去東大殿吧。”說完,便抽身離去了。

經過這個小小的波折,少年們有些不打不相識的意味,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同小六子閑扯了半天,最後還讓最小的那個師弟把他送到了東大殿。

這座殿內不同于外間供奉的神殿,十分高大空曠,此刻裏面站滿了四五個輩分的弟子,竟也沒有多麽擁擠。小六子待在師父身後,探出腦袋去望殿內正中間的動靜,那個穿着黃色道袍戴着沖天冠的掌門正在太上老君像前躬身上香,香煙缭繞着盤旋在殿內,再加上周圍那些道士一起喃喃誦經的嗡嗡聲,十分催人入睡。

突然一聲清脆的“叮鈴”聲打斷了小六子的睡意,搖鈴的是一個白衣少年,此刻正畢恭畢敬地站在掌門身邊,待敬完香便轉身把三清鈴放回了案上。借着殿中通明的燭火,小六子在他轉頭的一瞬間看清了他的相貌,後來他每每思憶起那一眼,便覺得那大約就是所謂的驚鴻一瞥。

少年烏黑的頭發被紫金道冠束在頭頂,神色肅穆,仿若玉雕一般,唯有那點漆般的眼和淡緋的唇透露出些生動的色澤。小六子屏息看着他,仿佛呼出一口氣,那白衣少年便會如同早春的薄雪一般被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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