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驚變

祭禮持續的時間并不長,在三清鈴響過沒多久,那掌門也轉了過來,對着身邊的白衣少年道:“雲弘,領弟子向各位前輩致禮。”

那少年立時走上前,領着一衆雲字輩的道童向殿內衆人依次行了大禮,胡元臻眯起眼睛低哼了一聲:“這元朔還是那副假惺惺的做派,座下弟子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如今竊奪了自己師父的掌門之位,連師叔師伯都不放在眼裏,整個太虛宮倒被這僞君子一人獨大了。”

他這竊竊私語般的牢騷自然是說給自家徒弟聽的,然而小六子顯然半句也沒聽進去,只怔怔看着殿中,心內暗道:原來那就是方才小徑上的雲弘師兄,起先聽他話語氣勢威嚴,只道是個面目古板的師兄,卻不料是這樣神仙般的人物。

這道宮的素席雖不見半點肉色,卻也是菜品豐盛,席間竟還有酒,小六子眼看胡元臻端着酒盞湊到當年的一衆師兄弟間,便低嘆了口氣,他這個師父其他都好,唯有見了酒和昔日故友便什麽也顧不得了,必是要喝得酩酊大醉。

酒過三巡,這幕天席地的道宮院落裏人聲愈加嘈雜,小六子在搖晃的火光中忽然看見一角白袍穿過衆人向後廊走去,他兩口咽下手中的芝麻糖心包,溜下座位也跟了上去。後廊比前院安靜得多,只有漫天星光映出森森的古木倒影,小六子一頭熱地快步追着,心裏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忽然,那清冷微啞的聲音道:“是誰,跟着我做什麽?”

“我……我……”

那白衣少年從古樹的陰影後走了出來,有些詫異地打量了他一番:“小六子?”

“雲弘師兄……”小六子神色尴尬地支吾道,“我方才離席去解手,誰知在這裏迷了路,所以就……”

雲弘點了點頭:“看來是我的師弟們未盡待客之道,竟無人替你引路,待我明日教訓他們,向你賠罪。”

“不不不……不必,”小六子忙擺手,“師兄言重了。”

“好吧,我且領你回去。”雲弘向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小六子沒有挪動腳步,有些遲疑地撓了撓後腦勺:“師……師兄,我已經吃飽了,前面那麽多人,吵得很……”

聽他這樣說,雲弘一怔之後微微笑了笑,收回手道:“好吧,我帶你去個清淨的地方。”

沿着道宮後的小徑走到後山的一路上小六子都能聽見自己的胸腔裏驚人的跳動,可能是怕夜路濕滑,雲弘始終拉着他的手腕,他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涼,腳步輕快,顯然輕功不俗。小六子一路就這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只覺得被他這麽拉着,不論去哪裏都好。沒多久,耳邊隐約傳來“嘩啦啦”的聲響,象是雨聲,越向前聲響越大,終于雲弘松開了手,低聲道:“到了。”

眼前的景象把小六子驚呆了,那聲響原來是一幅瀑布,從對面山崖上飛瀉而下,水流絞進了星光,如同一條銀練倒垂在兩山之間,向上連着漫天星河,點點閃爍,如入仙境一般。

雲弘随意坐在山崖邊,遙指着山下水澗:“師父常命我們在那兒練劍,有日我練完無聊,循着山路上來,才發現這個好地方,”他說完,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整個道宮再尋不着比這景色更好的去出。”

他頓了頓又道:“若是白天來此,瀑布飛濺下來,迎着太陽還能看到七色彩虹。夜晚麽……”雲弘擡頭看了看天際,“所幸今晚星光繁盛。小六子,你覺得如何?”

小六子聞言方轉過頭來,看着星光下面目雪白的雲弘和他唇角的淡淡笑意,怔怔地贊出一句:“當真……美極了。”

第二日一早啓程離開太虛宮時,胡元臻還有些宿醉的頭疼,并未在意到徒弟那失魂落魄的神色,兩人沉默地行了半日路,才聽小六子猶猶豫豫的聲音道:“師父,咱們什麽時候再來啊?”

胡元臻一皺眉頭,沒來由地斥了一聲:“這假仁假義的地方有什麽好再來的!”

“可是……”小六子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師祖說不定會挂念你呢。”

胡元臻按了按有些發痛的太陽穴,低聲道:“不錯,師父還在這,”他摸了摸徒弟的頭,“等過年吧。”

誰料這年臘月,師母被診出喜脈,将近不惑得子的消息幾乎沖昏了胡元臻的頭,整日忙前忙後地跟在妻子身後,一直到元宵節也沒抽出空閑來。小六子素來識趣,也十分期待這個小師弟臨盆,并未再提出去太虛宮的事,就連團練裏的其他師兄問起,也只談些祭祀宴席上的見聞,對于雲弘和那夜的幽星飛瀑只字未提。

只有偶爾在無眠的夜裏,他會攀上操練校場的旗杆,仰躺在橫梁上,看着那些和太虛宮山頂無異的星星,将那場如夢般的記憶從心底深處翻出來細細咀嚼。

那時的安平縣當真是安樂太平,每日集市上都能見到年輕的團練兵勇們嬉笑鬧嚷,他們的胡教頭則常常閉門不出,從那些并不熟悉的古籍裏反複推敲着即将誕生的新生兒的名字,胡家內府的屋檐下已晾曬了為嬰兒趕制的襁褓和肚兜,迎着春日裏透過青瓦射進的陽光,仿佛一切角落裏都是生機和希望。

而災難總是降臨得教人猝不及防。

六月,兩河水患,加上春季後新增的數筆苛捐雜稅,一時民怨沸騰。安平縣地處上游夾角,逃難入城的災民甚廣,而在這國難之時,卻有人大發橫財,哄擡物價,還低價從災民手中強買年輕女子,置入青樓糟踐。

七月初七深夜,這些錢莊、青樓的幕後大賈李惟仁的府邸被一夥蒙面人破門而入,随之沖入的是門外大批的災民,他們将整個李府的金銀錢財洗劫一空,而李惟仁本人則鮮血淋漓地死在自己床下,面孔被抓得稀爛,喉管被生生咬斷。待官府出動時,這些人大部分都逃出了城外,只落網十來人,沒挨半日的刑便招了,原來這場暴動領頭的幾個竟是安平縣內的團練民兵。

李惟仁被殺一案沒過幾日便報到了都城建墨,随之呈上的還有被吓得辭官的衢州州牧的官帽官印,整個衢州都陷入了大難臨頭般誠惶誠恐的氣氛中,不為其他,只因這李惟仁是當朝攝政王景盛的妻家外甥。

景盛很快将這場暴動案拟了奏疏遞給了年方七歲的小皇帝,那半大的孩童甚至還不會寫字,只顫巍巍地用朱筆在奏疏結尾勾了個圈,他并不知道,這同時也勾去了千條人命。

從衢州團練使到安平縣數千名團練兵勇皆被安上意圖謀反之罪,就地問斬。小六子在集市上看到這張公告榜文時,腦中空了一片,飛也似的奔到了師父家中,而胡元臻正在堂屋裏喝那壇窖藏十年他始終不舍得開封的好酒。

“師父!”小六子叫了一聲,聲調都變了。

胡元臻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白被酒精暈染得發紅,指着他醉醺醺地道:“小六子,你知不知道你最幸運的事,就是我在兩月前喝多了酒,忘記将你的名字寫進上報的新兵名冊裏。”

小六子呆呆地望着他:“師父,你別喝了,我在外面聽見人說……”

“快走!”胡元臻對他喊了一聲,聲音裏有些絕望的意味,“走得越遠越好!”

小六子仍未反應過來,被他吼得有些失神,眼角通紅地站在堂屋門口。

“走啊!”胡元臻失去了耐性似的,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擲向他,碎片濺了一地。

小六子倒退了一步,茫然地跑出了門,門外站着肚子渾圓的師母,這個素日溫婉的女人雙眼腫得不像話,顫抖着往小六子的懷中塞了一塊碎銀,哽咽着道:“好孩子,離開安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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