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帳驚鴛鴦(大修)
岳小舟扶着昏沉的頭緩緩睜眼,鋪天蓋地的紅突兀地映入眼簾。她不由自主地閉緊雙眼抵禦奪目的燭光,卻發現折磨她許久的尖銳痛楚已消失。
還記得從船上跌落,不甘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刺骨的江水像冰一樣裹上她,又逐漸凝固。之後,随着五髒六腑被冰刃攪動的痛覺越發薄弱,她徹底失去了意識,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岳小舟”因在飄零的一葉孤舟上出生而得名,最終也歸寂于逐水的殘敗破船。
“都不過是命罷了……”父親彌留之際的喟嘆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岳小舟猛地從床上坐起,冷汗淋漓。
紅蔻香屑甜膩的味道萦繞在鼻尖,燭火搖曳發出劈啪作響的歡快聲音。
不對!這是哪裏?岳小舟驚愕地環視四周。忽然,掌心被硌得刺癢,她擡手低頭,這才看見掌下竟是大小不一的幹桂圓與蓮子。她居然還活着,而這裏,正是她五年前的新婚洞房!
如亂麻一樣的思緒還沒理清,她突然聽見細微的響動,緩緩側過頭,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晏北寒!
如果真是回到了五年前的新婚夜,那麽,此時的他應該才十六歲。略顯陰柔的面容上,英挺的鼻梁帶了倔強的傲然,下垂的眼角讓俊俏的他顯得有些孱弱,纖長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膚上暈出淡薄陰影,給人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
岳小舟仔細地打量着身旁的晏北寒,恍然驚覺,五年的相處,她的記憶裏,竟然只留下墜江前所見那張決絕面容。那時的他與現在一樣俊雅,帶給她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感覺,好像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那個在船上眼神冰冷的他,面無表情地将她逼上絕路。
然後,她仰面跌進江水中,淚水迷蒙了雙眼,再看不清他的神色。
岳小舟苦澀一笑,還用看麽?他與那些人的謀劃不是一日,終于得償所願,臉上定是得意笑容。
回憶排江倒海地襲來,劫後重生的局促和茫然被強烈的仇恨碾碎,她的笑容漸漸僵硬,消失。既是回到了五年前,那麽……心念突轉,岳小舟霍地側身,伸手掐上晏北寒白嫩的頸脖,然後逐漸合攏雙手。
脖子上傳來的不适感驚醒了熟睡的晏北寒,睜眼只見岳小舟半俯在他身上,頭上釵環叮當作響,泛紅的雙目有些猙獰。睡意朦胧的黑色瞳仁赫然清明,愈加強烈的窒息感讓驚愣的晏北寒慌亂起來,用力張嘴吼叫,卻只吐出一串嘶啞的亂音。
無盡的恐懼侵上心頭,他開始開始踢動雙腿,雙手抓上岳小舟的手腕。
掙紮間,側跪在床上的岳小舟失去平衡,在恨意的驅使下,她一個翻身,跨坐到晏北寒身上,咬着牙加重十指的力道,将雙手收緊。忽然,她看見晏北寒眼中閃過狠戾。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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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北寒撲身過去,将那雙差點要了他性命的雙手緊緊壓制在她耳側,任憑她如何掙紮,都不松懈半分。
手腕上傳來火辣的疼痛,岳小舟更加瘋狂地踢打,想要掙脫他的脅制。
幾近癫狂的神色逐漸消褪,晏北寒緊盯着不斷扭動的岳小舟,像是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裏又蘊含着深切的恐懼。
他們像是兩只激烈搏鬥的野獸,不停張合的嘴裏都喘着粗重的氣。
岳小舟始終是個柔弱女子,竭力的掙紮不能長久持續,身上的力氣很快消失殆盡。心中刻骨的恨意難消,她仰起頭,不甘地瞪視這個最終将會害得她死無葬身之地的男人。
“放開小姐!”
突然,冷硬的聲音從二人身後傳來。
晏北寒渾身一僵,手上力氣稍松。
是岳鳶,是岳鳶啊!岳小舟瞪大雙眼循聲看去,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熱淚順着眼角滑落,滾過腮邊時,已是冰涼。
看晏北寒不為所動,岳鳶眼中閃過怒色,低喝一聲:“放開小姐!”話音響起的同時,已奔至床邊。
寒光閃過,晏北寒有些漲紅的臉頓時變了慘白,松開手退到床腳,緊抿着薄唇,驚魂未定地看着岳小舟。
“小姐!你沒事吧?”見晏北寒識趣,岳鳶将短劍收于手臂一側,急忙神色慌張地單腿跪到床榻邊緣扶起岳小舟,查看她是否受傷。
岳小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她和岳鳶都沒有事,她們都還活着。百感交集,岳小舟一把抱住愣在一旁的岳鳶,抵住她的肩膀哽咽起來。
岳鳶感到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聽到岳小舟的哭泣聲,不知為何她也忍不住想要流淚,“小姐……小姐不要怕……”
岳小舟仿佛又聽見岳鳶聲嘶力竭地喊聲,她的身上已插滿了數不清的羽箭,黑夜裏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紅色從密麻的孔洞中流出,岳小舟凝視着一身玄色的衣衫筆挺得如同墨竹的岳鳶,就那樣倔強地站在渡頭的長橋之上,将數十名殺手阻隔在了身後。
從記憶中掙紮回現實,岳小舟從岳鳶的肩上擡起頭來含淚而笑,一只手輕撫岳鳶的臉頰,緩慢卻堅定地點了點頭,“從今日起,我只信你一人。”
這一次她不會再錯付信任,不會再自作聰明,不會再讓一切重演。
燭光耀耀中,岳鳶的臉上和身上都幹淨整潔,沒有奔逃驚起的塵土,沒有利刃貫穿的血紅,只有玄色的衣衫還是單調的平整。
而岳小舟則聲音喑啞,像是被淚水的鹹澀浸泡過,有着滄桑的味道。而岳鳶的臉上則呈現出茫然的惶恐,她不敢抽回已經掌心發燙的手,只是局促地保持着僵硬的身體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燭光泛着溫暖的橘色光芒,産自郁州的上等紅蔻香歷久彌新,氤氲着一夜都燃不盡的柔婉缱绻。岳小舟轉過頭,笑意收斂成殺機,目光郁結在了依舊瑟縮在床角的晏北寒身上。他清癯的身子倚靠着雕花的木柱,一身大紅的喜服因為剛剛的掙紮而有些缭亂,流雲的紋樣在身下委頓成一團,雖然目含驚恐,可他還是倔強地抿着唇,微揚的下颚裏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铮然。燭光中,他的剪影雖然暗淡卻帶了一層薄暮般的光輝,在布滿桂圓蓮子與花生紅棗的錦床之上被拉長再拉長,直到淹沒在看不到的黑暗中。
就像曾經的信任一樣,最終的歸宿總是陰暗的背叛。
晏北寒的瞳仁幽深如夜,即便有數支紅燭的掩映也依舊是點墨一般的漆黑,岳小舟想從這雙眼睛裏看個分明,是不是此時,這個男孩就已經對自己下了殺心。
但此刻,這雙眼睛中只有稚嫩的驚恐。
岳小舟還清楚地記得臨死前看到的場景,晏北寒幽暗的瞳仁倒影出無數火把上焰紅的光影,躍動着她從未見過的狂熱,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目光深寒仿佛可以凝結住夜色下的冷寂。
“殺了他。”岳小舟輕聲說道。
岳鳶聽到命令後微微一怔,但卻旋即颔首點頭。收在手臂一側的匕首橫置于身前,看着匕首金屬的光芒,岳小舟再次感到了腹中翻攪的疼痛。
晏北寒眼中的恐懼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他不說話也不閃避,筆直的脊背頂着牆面和床柱形成的角落,大紅喜服襯得他臉色蒼白。
岳鳶沒有遲疑,匕首劃破虛空直逼晏北寒的胸口,他閉上眼睛,長睫輕顫。
“住手!”
刃尖已經在紅色喜服之下,晏北寒九死一生胸口劇烈的起伏着,錯愕地再次睜開眼,一臉迷茫詫異地看向出爾反爾的岳小舟。
她并不是心軟。
那個已經死去的岳小舟是一個雖然聰明卻自負驕傲的姑娘,她厭惡手段卑劣,不喜玩弄權術,她相信自己手中的金錢和權力足以撐起岳家的一切,雖然身邊危機四伏,她卻依然相信自己能夠應付得當。
結果呢?
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條。
而今,原本一去不回的歲月重新來過,她絕不能再像往昔一樣在不知不覺中只因沖動和不可一世毀掉自己,岳小舟還是岳小舟,可卻永遠不會是從前的那個岳小舟。
岳鳶看向自己時的目光仿佛像是在打量陌生人一般,岳小舟并不在意,只是輕輕揮了揮手,岳鳶便收回匕首,順從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後。
敲更的聲音打破了洞房中的肅殺。
岳小舟笑着輕輕舒了一口氣。
她決定了。
窗外透過黎明的光亮,岳小舟起身走到妝奁之前,徑自卸下頭上因為醉酒而未來得及退去的釵環。
“阿鳶,叫半夏和忍冬進來。”
“是。”
鏡中尚顯稚嫩的臉孔上疲憊和倦怠一掃而光,岳小舟看着青絲如瀑而下蜿蜒肩上,審視着自己這陌生的曾經過往,晏北寒的面容遠遠地倒影在鏡子中,茫然無措地目光在銅鏡中聚焦在自己的身上,岳小舟輕輕一笑,十指卻攥緊,扣在了黃花梨木的桌面上。
兩個也穿了喜氣洋洋水紅色窄袖裙裝的侍女随着岳鳶走了進來,施禮後垂手而立,規行矩步,岳小舟并不轉身,懶懶地開口:“半夏,你帶姑爺去梳洗用膳,忍冬,來為我更衣梳妝。”
晏北寒被侍女帶了出去,臨走之時他停在門口看着岳小舟,像是疑問滿腹,可最終只是沉默着離開。
婚後的釵裙是一早就備下的,松綠的錦繡上缂了杏黃的朵朵棣棠花,華麗不失穩重,新婚女子多以金飾裝點,足金的步搖未免老成而做得輕靈,钏镯也為了配上纖細的皓腕而定制得格外精巧。
岳小舟有些回憶不起來曾經的自己在穿上這些衣飾究竟是何樣的心境,銅鏡中,縷縷青絲在忍冬的巧手下被繞成了絲毫不亂的發髻,岳小舟仔細端詳自己,一雙眼中流露出的陌生的悸動。她不敢想象自己擁有了扭轉一切的機會,本以為生命和仇恨都随着河水一同消逝,可她卻重新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鹿死誰手還未嘗可知的時候。
品嘗過背叛與死亡的人更加懂得世事無常,而比世事更加無常的只有人心。
這一次,她不會再讓自己心有不甘,不會再讓自己空留遺憾和仇恨,不會讓岳家易主,不會讓任何曾經想要害她的人得償所願。
岳小舟不知不覺彎曲十指,攥成了拳頭。身後的忍冬和半夏有些惶然的對視一眼,在她們看來那不是新婚女子應當有的神色。
“小姐,昨日筵席上叔老爺留下了一張帖子,說務必請您一早過目。”
岳鳶遞過來的是一本裹了絹布的茶紫色精致請帖,岳小舟接過來卻并不打開,只是摩挲着絹緞絲滑的表面,沉吟不語。
是啊,她竟然差點忘記了。
在新婚翌日等待她的是和岳文謙共赴齊睿白到任三川後的第一場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