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起迷帆懸

晴日方好,三川碼頭上密密麻麻停了望不到頭的大小船只,江水湧動着灰白色的細浪輕撫石堤,遠處盤旋的水鳥因為人頭攢動而不敢輕易靠近。

這是岳小舟第二次一睹三川碼頭的真容。

七歲的時候父親曾帶她來過,當時匆匆一瞥,形形□的人群眼花缭亂。她莫名地不喜歡這裏,皺着眉拉過父親的手,吵着要回府。當重生後的岳小舟再站上這碼頭,一顆心就像被浸泡到了苦澀的藥汁中,充斥着酸楚。

前世,她自命清高,不屑于父親的屬下,甚至除了岳家的事務以外不願與他們多說一句話與展露笑顏。父親不是沒有說過,這些人并不是岳家的奴隸,而是助力。只是自幼深受父親寵溺的她,見慣了身邊人對她這岳家大小姐百依百順,根本沒有在意分毫。

眼神緩緩從川流不息的忙碌人群劃過,岳小舟轉眸凝視江面,自嘲地笑笑。幸好,父親的悉心栽培并沒有随着墜江的她沉入這川江水。眼眶不知不覺已悄然濕潤,岳小舟仰頭望向天空,流雲正悠然地漫溯過蔚藍。

父親,女兒不會跟您說對不起,因為這一世,女兒一定會守護好您留給我的一切,再不讓您失望!

再回過神來,她便看到小跑着過來的徐俨,于是慌忙低頭眨了眨眼睛,硬是把眼淚逼了回去。

“碼頭魚龍混雜,這可不是大小姐該來得地方!”

徐俨音色急切,他回頭看了看岳小舟身後,只有岳鳶一個人跟随。

“碼頭再不濟也是官家的地方,”岳小舟斜睨着遠處穿着漕衙官服的士兵,“何況還有岳鳶在,我來看看而已。”

徐俨想再開口,可是看了看岳小舟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對了,”岳小舟壓低聲音,“船薄送回去了?”

神色一凜,徐俨輕輕颔首。

“走吧。”岳小舟不多言,邁開步子向碼頭深處走去,竹青色衫裙的下擺被微風輕輕揚起,流轉在粗糙的地面上。

徐俨忽然想起曾經岳當家最喜歡穿竹青色的衣衫,他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卻馬上清醒過來快步跟上。

“官府的漕船現下都離開了?”岳小舟看到泊位空出來不少,大多數停靠得舟船都沒有“漕”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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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最後一批已經北上,”徐俨指着旁邊空出來的泊位,“這些是留給過兩日從割雲山走旱路到這裏裝船進京的銅船。”

銅船的事岳小舟在簿冊裏已經看到,她漫不經心地點頭,心中輪轉如飛。

“閃開閃開!”

一陣爆喝打斷岳小舟的思路,她被岳鳶護在身後退了幾步,幾個身形粗壯□上身船工打扮的人肩上扛着貨物從剛剛岳小舟站立的後面大步流星地向不遠處一個船上走去。

“粗鄙!”岳鳶看這些人皆衣衫不整,慌忙紅着臉擋住岳小舟的視線,“小姐不要污了眼睛。”

“碼頭上就是這樣的,”徐俨也有些尴尬,“除了……沒有多少女子會踏足。”

“除了什麽?”岳小舟頗為好奇。

似乎下定了很大決心,徐俨面色漲紅,嗫喏着小聲說道:“除了暗娼。”

“徐管帶!這樣的話也是能說給小姐聽的?”岳鳶情急之下怒不可遏,咬牙喝道。

“岳鳶,不得無禮。”岳小舟雖然因為剛才徐俨的話尴尬萬分面色微紅,卻還是呵斥岳鳶,“徐俨是在回我的話,何錯之有?罷了,我有些冷,你去馬車裏将我的披風取來。”

看見岳鳶委屈地轉身,岳小舟忽然有些自責,可是在外人面前她也不能太過寬縱自己身邊的親信。

徐俨窘迫的樣子正欲開口,一陣嬌媚的笑聲打斷了二人,岳小舟循聲望去,幾個濃妝豔抹衣着暴露的女子正在與方才腳夫一樣打扮的人調笑着,四五個人一邊拉拉扯扯,一邊發出頗為刺耳的笑。

徐俨急忙上前一步擋在了岳小舟的身前,支支吾吾半晌,最後還是紅着臉催促她快點離開。本來也是很赧然的岳小舟看了他的模樣卻反而輕聲笑了出來。

“大小姐還是快回去吧!您要是有什麽吩咐我随叫随到!”

“徐俨,你越是認真我就越是忍不住要想,你當腳夫的時候若是被這些姑娘搭讪會是什麽樣的光景。”

看着愣住的徐俨,岳小舟彎起的眉梢唇角溢滿了笑意,尴尬被舒展成自然,徐俨竟如釋重負地長籲一口氣,低下頭笑着淡淡道:“姑娘們眼睛毒得很,是不會找窮得飯都吃不起的腳夫搭讪浪費功夫。”

“這些人難道不是腳夫?那剛才那些呢?”岳小舟愣了愣。

“都不是,那些人是水手和船工。”

“可是怎麽看出區別?”

“天下間最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地方非碼頭莫屬,在這混得久了自然就亮了眼,常在船上讨生活的人和陸上的旱鴨子只要看他們走路的姿勢便一清二楚。”提到這些事,徐俨還是頗為自得的,特別是看岳小舟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後,徐俨不覺也露出了笑容。

“閃開!”

聊得熱火朝天的二人沒有發現不知不覺又擋了路,沉聲一喝後,岳小舟再想閃避已然來不及,被身後扛着貨物的人猛地撞倒在地,身上登時一片火辣。而徐俨也沒有岳鳶的身手,他去拉扯岳小舟時已然晚矣,只得驚慌地扶起岳小舟,不住地詢問她是否安好。

“他娘的!誰家的小娘們兒!跑這來幹什麽!”

撞倒岳小舟的人只是退了一步便站好,将肩上兩袋貨物放在腳下,粗噶沙啞的嗓音低聲呵斥着,帶了與衆不同的粗野和磁性。

怒火湧上心頭,可岳小舟硬生生壓了下來,她忍住疼痛擡起頭來,語氣輕松平靜地說道:“碼頭向河不閉,陸門大開,四方的船都停得下,怎麽我來這裏還要你過問不成?”

“呦,還是個帶刺兒的花,”那人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從頭到腳打量着岳小舟,而後哈哈大笑,“不對,是個帶刺兒的花苞!”

周圍一幹水手腳夫都笑得前仰後合,徐俨臉色卻陰沉得可怕,他扶起岳小舟後,冷冷地說道:“邵老大,這位是岳家的當家大小姐,休得無禮!”

岳小舟站起身後才看清撞倒自己的人竟然比八尺有餘的徐俨還高了半頭,黑色的頭發淩亂烏黑,一縷縷被汗水粘膩在額頭上,一雙微眯的眼睛狹長上挑,高挺的鼻梁猶如刀削般輪廓分明,稀疏短小的胡渣使得下巴泛起淡淡的青色,一副不羁桀骜的模樣。汗水從脖頸布滿挺拔遒勁的□上身,被曬成小麥色的皮膚透出有些兇狠的猙獰。

“岳家大小姐?前兩天老牛吃嫩草剛嫁了個小白臉的那個?我還以為是個徐娘半老的老姑娘,沒想到竟是個嬌滴滴的小美人。”邵老大啧啧嘴,舌尖悄然舔過唇瓣,眼神毫不知收斂。

岳小舟并沒有因為這一番話而面紅耳赤,她低頭一笑,目光徑直與邵千帆碰撞,不卑不亢,沒有絲毫的閃爍避讓,“謬贊了,徐俨,這位可是岳家麾下的船主?”

“不,他是……”

“小丫頭,”邵老大收斂起笑容打斷了徐俨,他向着岳小舟走了一步,徐俨閃身擋在了兩人之間,可他仿佛渾然不覺,“用你的話說,碼頭向河不閉,陸門大開,四方的船都停得下,不只有你們岳家一家的船。”

“是小舟唐突了。”岳小舟用彬彬有禮當做回應,卻十分好奇起此人的來歷,可是看到徐俨戒備的樣子,心下也明了眼前這位邵老大并非等閑之輩。

二人隔着徐俨對峙,目光中卻都帶了試探的意味,岳小舟清楚,她逞一時口舌之快倒是無妨,只是今後要在碼頭上為岳家奔波的人卻是徐俨,她不能為岳家樹敵,不能為徐俨惹事。

這時,碼頭遠處傳來一陣吆喝的聲音,衆人的目光一齊看去。一個船主模樣的人正和幾個腳夫拌嘴,雜亂的吵鬧聲中“工錢”二字最為清晰。

距離較遠,衆人看不真切,加之對這種事已司空見慣,也就不以為意。可岳小舟卻是神色猛然一凜,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拳頭。前世,她慌亂奔逃,上了破舟後才知道一切都在那些人的算計中。破舟離岸,很快便被岳文謙和晏北寒的船攔截下來。就是這個船主,把她像貨物一樣丢了過去。她永遠不會忘記,他那張堆滿笑意的臉,和看着滿滿一袋銀兩的貪婪眼神。

真巧。

岳小舟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邵千帆剛巧偏頭,捕捉到她這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當即微抖眉角,深看她一眼。

“徐俨,那是岳家的船,我們去看看出了什麽事。”岳小舟淡淡開口。

徐俨一愣,沒有想到岳小舟竟然能第一次來碼頭便認出自家的船主。

“失陪了。”岳小舟不再看邵老大一眼,只是笑着颔首示意,而後向吵鬧的方向走去。

邵老大銳利的目光掃過岳小舟已經握緊的拳頭笑了笑,緊接着吆喝了一聲:“接着搬貨!誰耽誤了正事兒,我就在桅杆上吊他三天三夜!”

方才還落針可聞的四周人聲鼎沸起來,水手們嬉笑着應答,動作卻不含糊,快速搬起貨物,成群結隊地向船上走去。

“出了什麽事?盧威,怎麽又是你和腳夫起了争執?”徐俨向着那個船主模樣的人說道,而後又指了指岳小舟,“今日大小姐剛好在此,你不要平白辱沒了岳家的名聲。”

徐俨的話驚動了盧威和幾個腳夫,岳小舟看到盧威的面部表情一瞬間僵硬起來,緊接着又變成熟悉的堆笑,“徐管帶這是哪裏的話,我不過是讨價還價而已,這點小事怎麽敢驚動大小姐。”說着,盧威從袖口中摸出幾個銅板遞給腳夫。幾個腳夫謝過後離開,盧威也阿谀了幾句後登船。

徐俨看岳小舟緊盯着盧威遠去的背影,面上神色也有些嚴峻,趁機開口:“大小姐如果不喜此人行事,我便和運局的曹管事說一聲,給他結清船款,讓他離開岳家。” “離開?不必了。”笑了笑,岳小舟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锱铢必較倒未嘗是件壞事。”

徐俨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垂眸不語。

岳小舟猜到徐俨在想什麽,她只是淺笑着卻并不多言,目光輕撇間掃過了不遠處的船只,卻再也挪不開半點。

“徐俨!快看!那是什麽船?”

順着岳小舟的手指,一艘中型的舟船通體漆黑泊在碼頭處,剛剛用言語輕薄岳小舟的邵老大正是帶着手下盡數将貨物搬上了這艘與所有其他貨船都不一樣的船只。

“那是邵千帆的黑隼號,”徐俨皺了皺眉,“據說是川江中最快的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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