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恩怨戲中人(上)
書房隔壁的寝居只是個臨時休憩的地方,床相比主居要小了許多。
岳小舟自幼嬌生慣養,認床得很,于是只得渾渾噩噩将就一夜,第二日清晨帶着疲倦簡單吃了些早點,吩咐下人照看好晏北寒後便匆匆帶着岳鳶坐上了離開岳府的馬車。
馬車上,岳小舟摩挲着箭簇心中忐忑不安。
晏北寒的那個眼神令她在重生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不,她之前做得對,決不能過多的信任他。
而接下來要去的地方顯然更為緊迫。岳小舟的眉尖都蹙到了一起,岳鳶盯着她半晌後,憂心忡忡地開口:“小姐拿定主意真的要去船廠?”
“之前一直在猶豫,”岳小舟慶幸自己還可以和岳鳶無話不說,“燕素雪的性子和我實在合不來,可是岳家不能沒有她。一般的借口決不能重修于好,這次倒是個不錯的良機。”
“我也不喜燕素雪的傲氣,”岳鳶冷哼一聲,“她不拿小姐當回事早已不是一日兩日,如今竟要小姐來遷就她!”
岳小舟無奈地笑了笑:“她自有她傲氣的資本,更何況我也不喜歡從前的那個自己。”
“小姐何必說這樣妄自菲薄的話,”岳鳶咬着牙說道,“是燕素雪存了非分之想才……”
打斷岳鳶之言的是岳小舟的一只手指,無聲無息地豎在了岳鳶的唇前。
“這話不要再提,”岳小舟壓低聲音,“永遠不要。”
看着岳鳶鄭重且慚愧地點了點頭,岳小舟忍不住輕聲嘆息,方才的話又何嘗不是自己說給自己的,這根刺紮在心底,即便今天她迫不得已去與燕素雪握手言和也難以抵消那份難以言喻的厭惡。
可是她不能再任性行事,晏北寒的眼神提醒了她,和性命與岳家相比,許多事并沒有從前那樣的重要。
岳家的船廠修建在一處河灣地。
四月正是三川城草長莺飛柳浪碧波的好時令,只是在船廠,四季如一日般嘈雜忙碌,碩大的船只停留在岸邊的空地,半個未成形的身軀上工匠們腰系長繩懸在半空忙碌着,不遠處澆鑄鐵水的星點火花崩裂出奇異的色彩。
繞過五花八門的木料和工匠們詫異的眼神,岳小舟走到了堆滿船只燙樣的一間兩層高的木屋前。為了給自己鼓勁,岳小舟回身看了岳鳶一眼,只見岳鳶看向她不住地用力地點頭。
Advertisement
深吸一口氣後,岳小舟彎起兩指輕叩門扉。
“進。”
沉着的女聲從門的另一側傳來,岳小舟推開房門,一間寬大的堂屋被一張木桌幾乎填滿,桌子上堆滿了雜亂的宣紙和大小不一的燙樣,越過雜亂,岳小舟看見燕素雪就站在桌子的遠端緊握着角尺,用炭條在紙上來回勾勒。
擡起頭來的燕素雪先是怔住,而後便将鄙夷與冷漠寫在臉上,不聲不響地再度低下頭去。
她可一點都沒變,岳小舟嘆了口氣。
燕素雪高挑纖細,雖然年逾三十卻仍然有着一股英氣的風韻,烏黑的長發挽在腦後只是一個簡單的發髻,鵝蛋型的臉上一雙狹長的眼睛配上細長的纖眉,看起來有着男子一般的俊秀,只是她的雙唇似乎永遠緊抿,微微下垂的嘴角帶了難以親近的冷漠。
岳小舟看到她的袖口已然挽到了小臂中,全然不似尋常女兒家的矜持,身上粗糙的棕褐色衣服也是男子的服制,腰間挂了條半髒的麻料手巾,手指間已被炭筆染得漆黑。
這才是她熟悉的燕素雪,那個淩厲認真不輸男子的絕代船匠。
也是她真真正正不想面對的人。
岳小舟不願錯過千載難逢的機會,也不想逃避,看着燕素雪的冷漠與無動于衷,她還是走上前去,柔聲說道:“燕工,小舟叨擾了。”
“不敢,船廠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有什麽事我會讓靜慈去府上聽候。”燕素雪頭也不擡,聲音冰冷。
“燕工,小舟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
“靜慈!”
燕素雪的喊聲打斷了岳小舟的話,一個溫柔的聲音回應着她的話,腳步聲在樓梯上咚咚響起,很快,燕素雪的徒弟林靜慈從樓上走了下來,看到岳小舟和岳鳶,也不由得愣住。
“愣着做什麽!”燕素雪淩然說道,“前日送到的杉木切割好了沒?”
“應該……許是……”林靜慈的目光逡巡在岳小舟的臉上,自己的面色卻也忽白忽青,原本纖細的聲音變得更加文弱,“我……我這就去問問趙工!”
“不必了,”燕素雪将炭筆往桌上一擲,“我自己去問。”
說罷,仿佛岳小舟不存在一般,燕素雪就這樣輕巧地繞過了她和岳鳶,向門口走去。
“師父……”林靜慈不安地看了一眼面色鐵青的岳鳶和面無表情的岳小舟,兩步三步跟了上去,岳小舟咬了咬牙心下一橫,也快步跟上。
船廠的空地之上滿是勞作的工匠,可是見到四人卻都停了下來,目光尾随而至。岳小舟顧不得別的,邁開步子幾乎小跑才跟得上大步流星的燕素雪,只見燕素雪在一堆成山的杉木前停下腳步,和旁邊早已看着岳小舟愣住工匠打扮的人說道:“這些杉木不能再等了,還差多少?”
“就差十幾方了……那個……燕工……大小姐她……”
“兩天時間還不夠?你都忙什麽了?”
“小陳她娘病了,我許他兩天回家照顧。那個……燕工……大小姐在你……”
“我沒有瞎,”燕素雪厲聲說道,“已經修好的先送去船塢那邊,急等着用,靜慈,你去叫人來運過去。”
“師父……可……”
“你聾了?”
“是……”林靜慈被燕素雪質問得雙肩一抖,慌忙轉身拔腿就跑,沒有看到腳下的一方廢材木,整個人撲倒在了地上。
岳小舟頭疼欲裂,壓着氣,還是上前攙扶起了滿身塵土的林靜慈。
“岳鳶,看看她傷沒傷到筋骨。”岳小舟溫潤的聲音和燕素雪對比鮮明,林靜慈被岳小舟扶起卻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她抽回手,卻又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出來。
“是。”極不情願地岳鳶陰沉着臉上前在林靜慈纖瘦嬌小的身子上摸索,可是她下手力道不清,林靜慈忍不住哎呦了兩聲。
“燕工,”岳小舟撣了撣錦繡裙裾上的塵土,擡頭迎上了燕素雪的目光,“小舟有事相求。”
原本忙碌嘈雜的船廠此刻無比安靜,無數雙眼睛盯着岳小舟和燕素雪,充滿探究和擔憂。
“我燕素雪何德何等,大小姐還是另請高明吧。”燕素雪雖然總算肯正眼直視岳小舟,但卻依舊倨傲。
岳小舟在重生之後還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
她忽然想要落淚,想要像從前一樣驕橫的命岳鳶狠狠賞給燕素雪兩個耳光,可是她不能,燕素雪最後的離開使得岳家蒙受了極大的損失,她必須要留住這個心中厭惡的人,在她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的時候。
見岳小舟低頭不語,燕素雪也不多話,與岳小舟擦肩而過向木屋走去。就在二人交錯地瞬間,岳小舟猛地握住了燕素雪的小臂。
正當衆人以為二人又要争執起來慌忙準備上前阻攔的時候,岳小舟卻撲通一聲跪下。
“你!”燕素雪與旁人一道驚駭不已,瞪大了眼睛看着岳小舟的臉上流下兩行清淚來。
“小姐!”一旁的岳鳶丢開林靜慈急忙跑到了岳小舟的旁邊拉她起來,臉上也滾落了一串淚水,“小姐!我們回府去!不要這樣作踐自己了!”
“燕工,你我二人素來不和,但過去之事為何不能讓他過去,”岳小舟仰着頭,好讓燕素雪能看到她的眼淚,“更何況我夫君無辜,此事除了你,再無人能夠幫我。”
“晏北寒遇刺與我無關!”燕素雪厲聲呵斥。
“我知道,”岳小舟舉起手中的箭簇,“東境之內再也找不出一人與你一般,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金屬與木材的産地,這是傷我夫君的箭簇,我只希望你能看在他是無辜之人的份上幫我一次,北寒雖無性命之虞卻還在昏迷當中,除了找出兇手,再沒法子保證他的安全了,燕工,你我之間的陳年舊事随你恨我,小舟當年還是個孩子,不懂事理,只求您大人大量,看着北寒身受重傷的份上助我找出真兇。”
燕素雪。岳小舟的眼淚不是為了晏北寒,而是真的委屈至極。燕素雪。她悲憤地想,大家都在看,我就是讓每個人都看到,岳家大小姐為了她的丈夫苦苦相求到底是否能打動你!之前我在怎倨傲清高,虧欠許多人,但唯有你只配我這樣對待,可如今為了能除去心頭大患,為了岳家,岳小舟早已不是當日的大小姐,我必須用盡一切手段留下你!
“起來!”燕素雪咬緊牙關,眸中深處有不忍之色閃過,“我們進屋再說!”
岳小舟含淚點了點頭,才任憑岳鳶攙扶起自己。
因為剛剛的一跪,膝蓋劇痛發麻,可岳小舟一時情急,必須找出能做給人看且情深意切的法子來才行。
林靜慈端來兩杯茶水,她身上一樣深色的男子裝束掩蓋了塵土,垂手立于燕素雪的身側,她的眼睛不安地掃過岳小舟,又回到自己師父的身上。
“這是遙安的寒鐵,”手握着箭簇,燕素雪仔細掂量端詳,“木材也是北方的松木,韌性極佳,最适合做弓弩箭枝。”
“那這豈不是專業的殺人利器?”岳小舟佯裝膽寒,面露憂色。
“是的,這恐怕是正經殺手才用得上的好家夥,晏北寒惹上了什麽麻煩事不成,竟然惹人雇傭殺手來動手。”
“北寒素來與人沒有瓜葛,最近出門也只是去何子屏處學習經管倉庫之道,怎麽會惹上麻煩之人。”
“我只能幫你到此,”燕素雪又恢複了冰冷的神情淡淡道,“剩下的事你還是另請高明的好。”
“燕工肯開口,小舟只有萬分感激。”岳小舟起身,鄭重一拜。
“你……”燕素雪詫異地擡眸凝視岳小舟,忽的冷笑,“之前徐俨曾來過一次勸我與你修好。”
“徐俨?”岳小舟一愣,沒想到徐俨早就已經為自己奔波此事。
“他說你變得與從前不同,我只當笑話聽過便忘了,今日一見才知徐俨所言非虛,只是你究竟是吃錯了什麽藥?從前你岳大小姐眼高于頂不食人間煙火,可如今竟也動了真情?”
“不只是為了北寒,”岳小舟按捺住心頭的激動,“此行我的确也打算為少不經事時所犯的錯誤來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