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鴻門風波宴(下)

“你不喜歡她?”晏北寒聽出岳小舟的語氣有些問題。

“我不認識她,”岳小舟故作輕松,“齊家的生意是她爹負責,我又不是世家的閨秀要在平輩間交往,自然只認識和我有生意瓜葛的人。”

岳小舟說起謊來早已是如履平地般娴熟。其實她清楚得很,在前一世裏,岳仲澤在齊睿白的安排下娶了齊悅薇,這也是岳文謙依附齊睿白的一步棋。當年她根本沒有參加這次雅集,直到齊睿白做媒主婚後才知曉。

為時已晚麽?岳小舟并不懷疑自己的能力,但她不想過早将這二人逼到絕地,那樣只會更激發他們想除去她。如今,要讓這兩人漸生嫌隙,确保他們難以毫無芥蒂的聯手,她再來逐個擊破。

但讓這兩個人生出嫌隙來倒是不難。

岳小舟沉住心,一棵黑暗的種子在心底悄悄生根發芽,她卻沒有注意晏北寒在一旁已經看她沉思了許久。

“你在看什麽?”岳小舟回過神來,看向晏北寒。

“今日你比在這裏的世家女子都美……”晏北寒說完就後悔了,岳小舟這樣女人絕不會把這樣的贊美當回事。果然,岳小舟只是輕輕一笑,拍了拍他的小臂,“下次記得誇我比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會賺錢。”

二人一路應接着問候,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幽澗山墅後院的曲觞臺。曲觞臺大約高出綠蔭一丈,由一塊塊白玉石鋪就,上面鑿刻出小溪樣的水渠,引了一旁的山泉水流入,中央是蓮花樣的浮雕紋路,極為奢靡。

大多客人都已就坐,岳小舟放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一身玄青色常服的齊睿白。岳小舟忽然覺得有些諷刺,此刻站在她身邊的男人曾想要她死,她唯一的長輩要她死,她面對的男人也要她死,日日夜夜,她所面對的就是這些人啊。一抹蒼涼的笑容浮在臉上,岳小舟雖然覺得凄惶但并不迷茫,選擇遺忘就意味着選擇死亡,是他們将她逼到絕路,自然也要親自品嘗這份自作自受的苦果。

這時,晏北寒忽然牽起了岳小舟手。

兩個人手腕上的琥珀串珠碰撞出細密的清脆響聲,岳小舟怔住的一瞬,溫熱已經覆蓋在了手掌上。

“山泉濺地,白玉石階會有些滑,我扶你。”晏北寒像是在說一件及其尋常的事情,他笑了笑,先一步走上玉階,兩個人的手臂因為距離而懸在了空中,已經有好奇的目光投了過來。岳小舟的臉頰不知不覺紅了,可是她轉念一想,自己就是要讓人都知道晏北寒與自己的夫妻情深,于是坦然地輕移蓮步,走上玉階。

接引的侍女将二人引到緊鄰新任城守邝真予的位置旁,岳小舟心中一悚,卻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這恐怕并不是岳仲澤的意思。落座後,岳小舟看向齊睿白,兩人的目光相觸,冰冷的不帶一絲溫度。

岳家在雅集上總能得到上佳的座位,這次岳小舟和晏北寒的座位離主位齊睿白之間只隔了一個邝真予。而在齊睿白的左手邊,則是岳文謙和岳仲澤。雅集開宴并無尋常歌舞絲竹,往往都是各家拿出些名花字畫或是奇珍異寶輪流賞玩,也有一些世家子弟閨秀精于琴技書畫偶爾助興。

在岳小舟看來,這些東西只有無聊兩個字。每次晏北寒頗為自得的将一些古玩書畫的典故講給她聽後,得到的都只是一個報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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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在岳小舟腦海中盤桓的則是另外的事情。她的目光時不時掃過齊悅薇,果然不一會兒齊悅薇緩步而出,命人拿出了一張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琴。

“悅薇不才,聽聞王爺愛琴,家父去年裏尋得一塊極品金絲楠木,特尋了能工巧匠打造出這張流音琴,王爺以及在座各位皆見識廣博,不如幫悅薇品鑒一番如何?”秦悅薇的聲音婉轉悅耳,也如同琴音,岳小舟知道這大概只是齊睿白為了讓秦悅薇有時機嶄露頭角而安排的一個插曲。

“聞聲方知琴色,不如秦小姐為在座彈奏一曲如何?”齊睿白面帶柔和的微笑,淡淡地說。

齊悅薇大方得體也不推辭,只是命人擡上琴幾又拿了蒲團坐好,焚香淨手後方将十指纖纖列于琴上。一連串動人的旋律飄忽,衆人皆噤聲谛聽,直到最後一個琴音落定,齊睿白拍了拍掌,贊譽猶如雪片一般四下傳出。

岳小舟見晏北寒沉吟不語,想他或許也是覺得無趣,便為他倒了杯酒。

忽然,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仲澤雖不精通音律,卻知曉寧陌晏家以琴書傳家,後輩皆是風雅,我岳家妹夫是晏家的嫡系後輩,也頗通音律,不如讓他來為秦小姐品鑒一番如何?”

岳小舟的五指在幾案下蜷曲成拳,眼神卻是溫柔若春水般掃過一臉快意的岳仲澤,再落到微有慌張神色的岳文謙臉上。她的這個愚蠢表格或許是将來扳倒岳文謙的一個機會,可是眼下,這個難堪的局面自己一定要提晏北寒擋下來!他不過是自己從街邊撿來的小乞丐,雖然是書香世家沒落後人也未嘗可知,但琴為雅趣,不是世家高門子弟又怎麽會懂得,岳仲澤不過是借機尋事要給晏北寒難堪罷了。

衆人的目光皆彙集到了晏北寒和岳小舟身上,原本晏北寒的身份就引人猜測,況且還是身無長物便做了岳家的入贅女婿,流言蜚語從未斷過,如今有了這樣好的窺視良機,大多數人都抱了隔岸觀火的樂趣。岳小舟看到齊睿白的臉上也是頗為玩味的神情,她心中冷冷一笑,這樣的危機又怎會難住自己。

正欲開口解圍,晏北寒的手忽然在案幾下握住了她已攥成拳頭的手,緊接着他徐徐如春風的聲音便在耳邊漾開,“那北寒恭敬不如從命,就獻醜點評此琴一番。”

似乎是沒有預料到晏北寒答應的如此爽快,岳仲澤也是一愣,可很快眼中又閃過一道怨毒,“方才王爺也說,聞聲方知琴色,妹夫你不如先彈奏一曲,熟悉此琴後再加以品評如何?”

岳小舟有多大力握拳,晏北寒的手就用多大的力氣将她的五指硬生生地掰開,捏在自己溫熱的手掌中。她看向晏北寒,眼中閃過憂色,卻見他優雅地起身松開了手,淡淡看着自己一笑。那個笑容像是有詭異的力量,剛剛的怒火攻心竟平緩下來,只是望着晏北寒離席的背影,岳小舟心底的擔憂卻只增無減。

“請齊小姐借琴一用。”晏北寒走到蓮臺中央,身姿挺拔猶如芝蘭玉樹,他接過琴并不放在琴幾上,只是撩起下擺優雅地席地而坐後懷抱琴身,撚弦試音。

幾聲空蒙的短音後,晏北寒徐徐将十指列于琴上,擡眼看着岳小舟悠然一笑,撥動琴弦。

岳小舟從沒有聽過這樣動人的曲調,一連串的旋律和着一旁的溪水潺潺流到了心底,風過松濤,雪染霜天,仿佛天地間只剩下空曠的混沌,而在一片混沌中,清晰的弦動蕩出千回百轉的變化,時而高亢時而低吟,最後歸于一陣殘雲漫卷中,戛然而止。

琴聲止而四周寂靜,衆人早已如癡如醉,坐在主位上的齊睿白忽然起身擊掌三聲,而後是山呼般此起彼伏的喝彩。而晏北寒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極普通的事情,在喝彩中泰然自若,雙手将琴奉還給秦悅薇,又向着岳小舟微微一笑。

松了一口氣的岳小舟先是舒展的回以笑意,而後卻在心底疑雲叢生,她撿回來的冒名晏家夫君似乎比正宗的世家子弟要更為脫俗不凡。那她撿回來的人又到底是誰?

“此曲只應天上有,不知晏公子有何高見?”齊睿白回身落座,目光卻是流轉過岳小舟再落回的晏北寒身上。

晏北寒颔首一笑,聲如磬音:“好木造好琴,自是佳品,只可惜金絲楠雖然稀有卻與黃花梨一般只适合打造屋梁家俱,但無法做出好琴來。”

“悅薇願聞其詳。”見衆人都對這話訝然,齊悅薇自己也心中一動,急忙問道。

“相傳百年前北虞國亡國君主為搏佳人一笑曾以骨做琴技驚四座,這事聽來暴虐昏聩卻也耐人尋味。可見好琴并不在于珍貴的原料質地,更貴乎材有所用。多年來琴多以桐木為依,好的檀木在能工巧匠手下也能成為名琴流芳百世,但桐木并不昂貴也并不稀有,只因合适為琴故而為琴,因而并不是只要木料珍稀再加以名匠雕鑿就可以稱之為琴,劍有劍膽,琴有琴心,只圖稀世罕見把琴當做玩物卻忘記琴的本心,這無異于買椟還珠。此琴的确為精品無疑,但音質不純,共鳴有澀,若當做金絲楠木臻品收藏自然價值千金,但如若當做琴來彈奏則一文不值。”

岳小舟聽罷後看向臉色已紫漲如豬肝的岳仲澤,不由自主心花怒放了起來。可她終究是撐着溫婉的笑,看了看齊睿白又看了看岳文謙,最終目光凝在了曲觞臺中央的晏北寒身上。

她忽然知道應該給晏北寒補上什麽樣的生辰賀禮了。

雅集終散之後,岳小舟和晏北寒甚至比來時還要更忙,許多世家的子弟都想與晏北寒結交,甚至有些高門的當家來為自家的女兒打探晏北寒是否還有尚未婚配的兄弟。直到黃昏時分,二人才登上馬車,真正歇下氣來。

晏北寒看着一旁不住喝水的岳小舟,完全沒了之前的氣勢。他也不知為何在那一瞬間決定挺身而出,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想着要保護岳小舟,免她尴尬,免她遭人恥笑。但他心中一直知曉,岳小舟對無法掌控的人和事始終抱有戒心,而那正是他最不期望的。

“小舟,我并不是有意隐瞞……”晏北寒最終還是決定開口,他看着岳小舟一雙仿佛永遠隐沒在黑暗後的瞳仁,心中回蕩着從未有過的忐忑不安。

“不過問你的故事是我自己承諾過的,”岳小舟似乎看穿了他的擔憂,淡然一笑,“我做了這麽多年的生意,這點信譽還不在話下。”

晏北寒的事還能再緩一緩,畢竟他的背景對自己并無影響。岳小舟沉下眼簾,心中還是煩亂。只是岳文謙和岳仲澤卻是不能再等了。

馬車徐徐向前,飲了些酒再加之應酬繁多,岳小舟疲憊不堪地閉目小憩。車內漆黑一片,晏北寒想再像之前一樣鼓起勇氣去握住沉睡中岳小舟的手,卻最終只是雙手握拳,靜靜凝視着她倚靠在黑暗中的容顏。

這一刻他離她這樣的近,卻又那樣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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