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南莊子的花确實開得很美,一眼望去,那半面山都是姹紫嫣紅的。

楚熹前幾日得空就跑來看,她很嚴謹的比較過,在黃昏将至時,晚霞會給這些平凡無奇的野花染上一層絢爛的顏色,像一把轟轟烈烈的大火,氣焰嚣張從山頂一路燒到山腳,日落之後,濃藍似海的夜幕便将大火熄滅,剩下沉寂的一片漆黑。

再過不久,山腳下的水渠附近就會有流螢出現,無數綠色光點漫天飛舞,映照着小橋流水,樹影幽幽,孤男寡女處在這樣暧昧的氣氛裏,陌生人也要産生三分情意。

你就說老爹這主意浪不浪,漫吧。

他能把晉州都督的嫡女娶回家全憑實力,楚熹想不服都不行。

“小姐,這眼看着都快酉時了,薛統領怎麽還沒來。”

“急什麽,我和他約定的酉時三刻。那些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小姐放心!萬事俱備!”

楚熹坐在山腳下的亭子裏,悠哉悠哉的翹着二郎腿,她對自己今晚的告白計劃有着百分之二百的信心:“到時候你就看我信號行事,千萬別拖後腿。”

冬兒豎起三根手指頭又要發誓。

楚熹給她按了回去:“少來這套,我信你個鬼。”

冬兒做過一次叛徒,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楚熹的信任,她讪讪一笑,還是想戴罪立功:“我去前面等着,瞧見薛統領就來給小姐報信。”

城南莊子是楚家的私産,城主夫人還在世的時候,每到暑伏就會過來小住一陣子,山上那些花,遮陰的樹木,瓜果田地,亭臺樓閣,都是為着她預備的,但她過世後,府裏人便不常來了,一晃多年,這莊子明顯沒落了,和尋常農莊沒什麽兩樣,放眼望去,地頭上還有不少佃戶在幹活。

那真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噼裏啪啦往下掉。

楚熹想到薛進之前說,他是兖州人,家中也是靠務農謀生。

可光看薛進的外表,怎麽都和農戶聯系不到一塊去,甚至有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意思,而且聽他講話,像是讀過書的,那他家裏既不用他出力氣幹活,又能供他讀書,想必不算很窮苦。

楚熹其實有些好奇他為什麽撇家舍業的跑到安陽來。

要想為國為民做一番大事業,兖州分明是更好的選擇,聽聞兖州有數十萬帝師鎮守月山關,安陽……恐怕連一萬都得使出吃奶的勁硬湊,無需比較便知道哪邊容易混出頭。

如若楚熹再往深了想一想,或許就會發覺薛進來意不善,生出一絲的戒心。

但偏巧這個時候,冬兒連跑帶颠的飛奔而來:“小姐!小姐!薛統領到啦!”

緊張與羞澀瞬間湧入楚熹的大腦,她慌忙站起身,下意識的理了理衣裙,抓着冬兒雙手問:“我看起來怎麽樣?”

冬兒很認真的快速将她審視了一遍:“都好,哪裏都好。”

楚熹稍稍舒了口氣,拍拍冬兒的手背說:“就靠你了趙冬冬!去吧!”

“嗯!奴婢絕對不讓小姐失望!”

冬兒說完拔腿就跑。

與此同時,薛進騎着一匹高頭大馬緩緩出現在官道上。

馬是棗紅色的,薛進也不是王子,可那一刻楚熹真覺得她的白馬王子迎面而來。

主要這個氛圍感!太!絕!了!

薛進很快就到了她跟前,利落的翻身下馬,那條在半空中劃過的長腿幾乎是踢在了楚熹心口。

“三小姐,我想了許久,還是覺得……這樣不妥,你……”

楚熹一聽他這話茬像是要拒絕自己,趕緊阻攔道:“薛統領不是答應了要陪我賞花,難道想反悔不成?”

楚熹就沒想明白,若薛進真的想反悔,他就不會來了。

這世上沒什麽比爽約更能讓女人下頭。

薛進說這番話,完全可以用一句俗語來形容——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何況只是賞花而已。”楚熹雙手背在身後,臉頰微紅道:“我都不在意。”

薛進目光越過楚熹,看向那半面爛漫的山花,仿佛被景色打動,輕笑了一聲道:“不曾想安陽還有這種地方。”

“是不是很漂亮!”

“嗯。”

楚熹乘勝追擊:“薛統領一路過來肯定渴了,坐下喝點茶吧。”

薛進點點頭,随着楚熹走進亭子裏,那馬兒離了主人,就晃晃悠悠跑去遠處吃草了。

“欸?不用把它拴起來嗎?跑丢了怎麽辦?”

“沒關系,它聽到哨聲便會回來了。”

“哇塞,好厲害啊,我也挺想學騎馬的,薛統領要得空不妨教教我。”楚熹暗搓搓的為下次“約會”找了個由頭,怕薛進拒絕,緊接着又道:“快坐呀,別客氣。”

這亭子起先就是為着賞花修築的,故而裏面的石桌不大,只能擺一座小爐子和一套茶具,楚熹倒了兩杯熱茶,又從身旁的食盒裏拿出一碟糕點,就這麽端着遞到薛進面前,眼巴巴的說:“這是我親手做的,賣相可能不出彩,但味道還可以,你嘗嘗看。”

早在來安陽之前,薛進就派人打探過楚家三小姐的秉性,只道她嚣張跋扈,目中無人,不是個好招惹的。

可此刻她伏低做小,乖順可憐的模樣,也不似作假。

如此看來,三小姐當真是喜歡上他了,連體面都不顧。

薛進接過那碟糕點,笑道:“多謝。”

“說了別客氣,我又不是,為了讓你謝我。”

“那是為何?”

楚熹一怔,沒想到薛進會直接了當的發問,猶豫了一會才細聲細氣的說:“因為我,我喜歡你,所以想對你好。”

薛進端碟子的手一抖,險些将糕點盡數打翻。

他也沒想到,楚熹會毫不遮掩。

因為喜歡,所以對他好嗎。

“我這樣說是不是,太冒昧了?”

“可薛進既無顯貴出身,又未建功立業,更不曾興利捍患,連這統領的官職……都是蒙受城主恩惠,着實,配不上三小姐。”

但凡楚熹戀愛腦的症狀沒那麽嚴重,都能感受到薛進這臺詞裏濃重的鳳凰男味。

狗血家庭倫理劇中不是常有這種劇情,白富美向鳳凰男提出結婚,鳳凰男說我沒車沒房沒工作,配不上你,白富美就趕緊求爺爺告奶奶,給鳳凰男安排豪車別墅好工作。

薛進現在就是名副其實的鳳凰男。

楚熹呢,窮人乍富沒多久,暫時還不适應白富美的身份,沒有白富美的那份自覺。

她以為薛進在變着法的拒絕自己。

有點傷心。

但仍不放棄。

“你說那些,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

薛進這三個字說的真情實意,高潔傲岸,楚熹大為感動。

有幾個男人能如此硬氣的拒吃軟飯!她果然沒有看錯人!

楚熹眼中迸發出的崇敬之情,竟讓薛進感到一絲心虛,他下意識避開與楚熹視線交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是燙的,是滾燙的。

薛進甚至沒來得及考慮會不會有損形象,就張嘴把茶吐回到茶杯裏了。

“……”

“哎呀,燙到了吧!疼不疼啊?”

“……還好。”

楚熹一看他那樣子就是燙的不輕,忙倒了杯涼水遞過去:“快含一口在嘴裏。”

薛進接過杯,黑着臉抿了一點。

在草包三小姐面前出醜,對他而言簡直是一種屈辱。

如果楚熹乖覺些,就該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偏楚熹是個無比遲鈍的,居然還去摸茶杯,指尖碰到杯壁,嗖一下就縮了回來:“哇,真的好燙。”體會完了她還笑:“薛統領,你怎麽回事嘛,感覺不出來燙嗎?”

薛進擡眸,面無表情。

楚熹慢半拍的意識到自己傷害了男人敏感脆弱的自尊心,連忙往回找補:“其實我心不在焉的時候,也經常這樣。”

心不在焉個什麽鬼啊!這是找補嗎!這分明是雪上加霜!

楚熹懊惱的低下頭,感覺自己蠢爆了。

狹窄的視野當中忽然伸出一只纖細白皙,指甲整潔的手,那只手在她眼皮子底下輕巧地翻過去,露出布滿堅硬老繭的掌心。

“我的确感覺不到燙。”

楚熹仿佛受到某種蠱惑,小心翼翼的去觸碰那些粗糙的硬繭。

柔軟冰涼且有些濕潤的指腹在掌心輕輕劃過,令薛進整條手臂都酥酥癢癢,一直癢到心裏,他不由渾身一顫,收回手,緊握成拳。

該死!這草包三小姐勾引男人倒是很有一套!

“這些是……做農活磨出來的嗎?”

薛進心煩意亂,不想說話。

而楚熹以為他羞于啓齒,便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夕陽西下,餘晖灑向半壁山花,稱不上雄偉壯麗,卻也是鄉間絕色,就連扛着鋤頭往家趕的佃農都停下腳步看上那麽兩眼。

亭子裏的兩人已沒有欣賞美景的閑情雅致,悶聲不吭的呆坐着。

楚熹心裏是很着急的,氣氛若這樣僵持下去,她的計劃就全完了。

不能放着不管,還得想辦法緩和緩和。

“我那天看到一只鷹在追一只小兔子。”楚熹見薛進看過來,暗暗松了口氣,繼續往下講:“那只鷹飛得很快,一眨眼就把小兔子捉住了,剛要起飛,小兔子說,我可什麽都看見了。”

“……”

“鷹就,把小兔子,放了。”

“這是?”

“笑話,好,笑嗎。”

薛進沉思片刻,似乎終于想明白了笑點在哪,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哦,原來是這樣。”

話音未落,楚熹緩緩蹲下身。

“三小姐這是做什麽?”

“沒事,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薛進咬住下唇,強迫自己不去看她,極力忍耐着不笑出聲。

楚熹蹲了一會,略感腳麻,仰起頭問:“給我一個臺階下很難嗎?”

薛進忙正色道:“三小姐不必挖空心思講什麽笑話。”

“……好的。”楚熹鎮定的坐回到石凳上,托薛進的福,她已經從輕微的社交恐懼症進化成了社交牛逼症,再怎麽尴尬的場面都能克服了:“吃糕點呀,我廢了好大力氣做的呢。”

薛進“嗯”了一聲,拿起一塊糕點放到嘴裏。

“味道怎麽樣?”

“軟硬适中,甜而不膩,沒想到三小姐有這樣的手藝。”

“這不算什麽,不算什麽。”

做糕點的材料都是廚娘預備的,楚熹只是動手揉搓成一團,自然不算什麽手藝,可她還給薛進備了一份大禮,那才是她真正的手藝。

眼看着天色漸暗,楚熹提議道:“我們去別處走走吧。”

“可,很晚了。”

“你答應我要賞花的。”

薛進望向茫茫一片如霧籠罩的山花,意思不言而喻。

楚熹抿嘴笑:“不是這個花,待會你就知道了。”

既然花還沒賞完,薛進只好跟着她。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亭子不遠處的一道水渠旁,此時夜幕已然降臨,周遭蛙聲陣陣,蚊蟲飛舞,楚熹不過在橋邊站了一會,手上就被叮了兩個大包,怕薛進看見,背過身偷偷的撓。

薛進也難逃襲擾,又覺揮手轟趕不雅,徑自忍耐了半響。

終究是不明白:“我們在這……是要做什麽?”

等螢火蟲(no)

給蚊子獻愛心(yes)

楚熹感覺自己被蚊子咬死前是等不來老爹口中那漫天流螢了。

不過沒關系,她還有終極大招。

“薛統領,其實……我喜歡你的事,我老爹也知道的,他并不反對我們兩個來往。”

薛進心知到了該說“鳳凰男”臺詞的時候,可莫名有些難以開口。

從父親慘死月山關那一日起,他就是為了複仇而活,入關這些年,更是舍棄了良心,道德,尊嚴,只要能達成目的,他可以謊話連篇,毀廉蔑恥,不擇手段,按說不再有任何事情能成為他的阻礙。

但楚熹手背上的紅腫叫他難開口了。

他今日拒絕過草包三小姐幾次?

女子臉皮總是又薄又嫩的,就算草包三小姐的臉皮特殊厚了些,那也是個女子,若屢屢讓她難堪,她或許會打退堂鼓。

真一溜煙跑掉了,倒是不劃算。

先給她些甜頭,讓她舍不得跑,這才是上策。

薛進說服自己咽下那些惡心的“鳳凰男”臺詞,默不作聲的盯着楚熹。

“其實我也明白,你不願人家在背後議論你……可既然你能來,陪我這麽久,是不是證明你有那麽一點喜歡我?你不回答,我就當是有一點了。”楚熹見薛進沉默,不禁眉眼彎彎的笑起來:“那作為你喜歡我的謝禮,這個送你!”

說完,她從懷裏取出火折子和一根竹管,竹管一端有條細長的線,她将線點燃,緊閉着雙眼高舉竹管。

随着“嘭”的一聲響,一道亮光竄到夜空中,仿若流星劃過無邊的沉寂與黑暗。

“那是……”

“賞花呀,我可沒騙你。”

遠處忽然傳來更猛烈的巨響,一道道光騰空而起,在夜幕中化作雲上火樹,月前銀花,哪怕消逝的瞬間,也如仙境降下暗金色的大雨,緩緩墜落至人間。

楚熹的戀愛腦,讓一樣本不該出現的大發明極為草率的問世了。

她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小小一個舉動幾乎終結了冷兵器時代,也加快了大周覆滅的進程。

她原本,只是想與薛進看一場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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