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薛進記得非常清楚,十三歲那年舅舅李善教他騎馬,最開始是一匹叫白雪的母馬,很溫順親人,喜歡用唇蹭他的腦袋。

他愛白雪,時常去馬廄給白雪刷毛,還爬樹摘新鮮的果子喂它吃。

可沒多久白雪就死了。

薛進偷偷跑去看過它的死狀,眼皮外翻,口吐白沫,是中毒身亡。

因為那時他已經學會了騎馬,需要換一匹更高大骁勇的戰馬,他舍不得白雪,舅舅便幫他做出了斷。

後來的戰馬遠沒有白雪溫順可愛,眼神像一只兇猛的野獸,薛進也不再動感情,只要它不聽話,就捆了腿吊起來,用馬鞭抽的鮮血淋漓。

時隔多年,薛進竟在楚熹身上看到了一絲白雪的影子。

悠悠碧波之上,團團荷花叢中,葉底游魚,水動船搖,一襲鵝黃色绫衫裙的少女伏在他胸口,微微仰着頭,纖長睫毛下是滿眼信賴柔情。

隔着薄薄的衣衫,薛進能感受到她柔軟溫熱的身體緊緊挨着自己,像從前練武受傷後貼在腰腹的活血化瘀膏,即便酷暑天捂的長疹子,那綿綿不絕的熱氣也是極為熨帖的。

楚熹真的就像那塊膏藥,貼着他,叫他又癢又熱。

“等入秋能吃蓮子了,我們再來吧。”

“嗯。”

薛進用指尖把玩着楚熹細細的辮子,想不通方才那個婦人為何将他們認作夫妻,楚熹明明還梳着小姑娘的發髻。

楚熹也是膽子大,都沒出嫁呢,就歡天喜地的應承起吉祥話。

倒不能怪她,世人皆如此,薛進都無法免俗。

薛進剛剛就在想,像他們倆的娃娃該是什麽樣子。

不必說,眼睛一定像楚家人,楚家五個兒女五個娘,眼睛都是那麽大。葡萄似的眼睛,米粒似的牙齒,蓮藕似的胳膊,肉嘟嘟的臉,紅嫩嫩的嘴,渾身散發着奶香味,哭起來小腳丫胡亂蹬,健康,有勁。

可養個娃娃并不容易,那從此就是他的命脈了。

他為捏住楚光顯的命脈而自得,難保以後不會有人來捏他的命脈。

世人管這叫報應。

思及此處,薛進的手不自覺加深力氣,無意間扯到了楚熹的頭發,楚熹有些困惑的看過來:“怎麽了?”

“……你相信報應嗎?”

“幹嘛問這個?”

“随便問問。”

楚熹從他指縫間抽出自己的小辮子,很斬釘截鐵的說:“當然相信,我能有今日,全靠上輩子積德行善。”

薛進的口吻簡直有些天真了:“那這輩子作惡,下輩子才會遭報應?”

“也不是,有個說法叫現世報,意思是前腳作惡,後腳就會得到懲罰,舉頭三尺有神明嘛。”楚熹見他眉頭皺得愈發深,噗呲笑出聲:“你不信許願會靈驗,信作惡會遭報應呀?”

“我都不信。”

那年西北大旱,祈求開倉赈災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皇帝視若無睹,朝野竟無一人為民請命,各個袖手旁觀,也不見誰遭了報應,不照樣在帝都安享富貴。

薛進以為自己是太清閑安逸,才這般胡思亂想。

“不信就不信嘛,瞧你愁眉苦臉的,笑一個。”

楚熹伸出兩根手指向上推他的嘴角,他也不惱,任由擺布,難得的好脾氣令楚熹心花怒放,忍不住湊過去吻他已然紅腫不堪的唇。

對薛進,楚熹幾乎可以用愛不釋手四個字形容。

嗚嗚嗚嗚嗚母單二十多年,真沒想到接吻的滋味居然這麽棒!

她應該早點談戀愛的。

幸而現在也為時不晚。

一吻告終,楚熹心滿意足的揉了揉薛進的臉頰,平日脆生生的嗓子這會像糯米團似的黏膩:“怎麽辦呀,我真的好喜歡你呀。”

薛進掰開她的手,揚起嘴角道:“看得出,不必強調。”

“那你呢?”

“你……感覺不到?”

二人在船上厮混了小半日,天黑才回去。沒等到城主府,就碰上了府裏的小厮,那小厮正要去府衙尋楚熹,說是老爹有事找她商議。

楚熹便扭過頭對薛進道:“你也一起吧,吃完晚膳再走。”

“我就不去了,地牢裏的嫌犯還等着提審。”

“那……我明日早些去找你。”

老爹這麽急着找她,定然有要緊事,就算楚熹依依不舍,也得同薛進分別。

剛回府,迎面撞上腳步匆匆的老大。

“大哥,你急着幹嘛去呀?”

“我要陪老爹去趟合州,夜裏就走,回去收拾行李。”

老爹最近什麽都顧不上,一門心思的開礦,怎麽突然就要去合州?

楚熹滿腹疑惑的走進書房,只見老爹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不禁問道:“出什麽事了?”

她一進來,老爹就不嘆氣了,一本正經的囑咐道:“我要跟恁大哥去一趟合州,恁在家乖乖的,看好咱的礦,沒事別叫薛進來府裏。”

“去合州做什麽?”

“說了恁也不知道。”

“恁不說我怎麽知道。”

老爹看着楚熹,猶豫再三,終于開口道:“三兒,恁可知朝廷為何如此忌憚關外人。”

楚熹搖搖頭。

老爹便将二十年前那場西北大旱說與她聽:“……西北王薛元武和西北兩萬軍民盡數慘死在月山關外,從那時起,西北和輝瑜十二州就注定了永遠勢不兩立,聖上雖不理朝政,但也怕西北軍十年生聚,卷土重來,這才派重兵死守月山關,禁止關外關內來往。”

“這……這和你去合州有什麽關系?”

“前些日子,東丘城梁家抓住了一個西北細作,一番嚴刑拷打之下,那細作竟吐出了數不盡的同謀,一個一個,死死紮在他們血肉裏,一旦西北軍入關,東丘城必定不攻自破。三兒,恁知道這意味這什麽嗎?”

楚熹仍然搖頭。

她穿越至今也有好幾個月,去過最遠的地方還是烏清池,西北,東丘,帝都,都好像是隔着一個太平洋那樣遙遠。

“意味着合州,沂州,乃至常州,咱們安陽城裏,也會有數不盡的西北細作,三兒,你要明白,朝廷如今內憂外患,終有一日要天下大亂的。”

“那安陽……”

“事到如今,老爹也不瞞着恁,安陽不似常德有兵馬守城,若世道真亂起來,咱們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要不然,恁以為老爹為何非要恁找個門當戶對的成婚,只有結了姻親,才是最堅實的盟友。”

一股寒氣湧上心頭,楚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

薛進回府衙的路上要途徑闫樓,他每次經過這裏,都會停下腳步,朝着門口的樹上看一看。

今日那棵樹上挂了一只大雁樣式的風筝。

薛進收回視線,轉而走入巷子裏。他在巷子裏東拐西繞,來到一家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小酒鋪。酒鋪地方偏,沒什麽生意,只有一個算賬的掌櫃,一個擦桌子的小二。

掌櫃見了薛進,忙上前道:“客官來得真巧,酒菜剛備好,您裏面請!”

薛進随他走進裏屋,關上門,那掌櫃立刻換了副神情:“主子!東丘出事了!”

丘州多險峻山峰,通行不甚便捷,因此劃界而治,分為東西兩丘。東丘是西北軍入關的必經之處。為了西北軍能順利入關,薛進在東丘埋下無數暗哨,其中還有他的表弟李玉。

“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西北送來的密信被梁家人截了下來,梁家人順藤摸瓜,竟挖出了陳文康,那厮受不住刑,能招的全找招了!”

陳文康是李玉的心腹,他一旦落入梁家人之手,李玉便成了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即使薛進預想了最壞的結果,此刻也不禁面色慘白:“李玉呢。”

“主子不必過于憂心,表少爺眼下還沒有消息,想必是逃往了合州,合州得到信已經派人去接應了,只是,梁家這次不惜一切代價,在東丘布下天羅地網,形勢恐怕不妙……”

聽聞李玉逃了出來,薛進稍稍松口氣:“只一個陳文康,東丘那邊不至于全軍覆沒,李玉素來機靈,周旋一段時間不成問題。”

掌櫃道:“可惜籌謀多年,一朝盡毀了,自這之後,三十六城必定人人自危……合州謝家的人晌午到的安陽,和我們腳前腳後,楚光顯這會應該也得了消息,要連夜趕往合州。”

見薛進沉默不語,掌櫃又道:“既然那楚三小姐對主子早已情根深種,不如半路截殺楚光顯,楚三小姐背後有晉州都督做靠山,楚家幾個庶子毫無相争之力,楚光顯一死,這安陽城便是她說得算了。”

“不。”薛進手撫着冰冷的石壁,雙目沉沉道:“她是個只懂得吃喝玩樂的草包,即便楚光顯死了,安陽城也輪不到她做主,反倒會被常德蠶食,得不償失。”

“可如今局勢驟變,容不得主子在安陽耽擱太久了。”

按照薛進原本的謀劃,西北軍入關可直搗東丘,東丘一旦失陷,夾在月山和東丘間的西丘就成了甕中之鼈,而後大軍全力攻下合州,有兩州之地,又有安陽相助,便可大肆招兵買馬。

如今,當真是局勢驟變。

偌大的丘州,竟毫無下手之處,若不能在丘州站穩腳跟,安陽就是廢棋一步。

作者有話說:

馬上了,馬上了,戀愛腦楚熹即将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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