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今生前世之夢
淡白月光,天邊的星辰清落,光色幽冷。
柳諾猛地睜開雙眼,又看見了那熟悉的一切,飛闕鬥拱,千殿重檐,在流銀月光中恍惚,幽深似海,而腳下每一步卻異常清晰的踏足,心随之顫栗。
然而卻沒有人,空無一人的偌大一片地方,只有那無窮無盡于月下搖曳的牡丹花影如蠱惑,引她一步步朝前,永無止盡的路途,不知歸于何方……
那重重的門漸次在面前開啓,漸次在身後關阖,她依稀忘了去停止腳步,只知道前面,那人在等。
“你是誰?”隔着身前的一道花影,她問那個月下寒窗前獨立的人。
濃密的發在風中輕飛,卻只有一個背影,孤獨,寂寥,仿佛承受整個大地的荒涼。
“你是誰?”柳諾問他。
他卻不答她,任一絲絲冰涼從空氣中慢慢侵染到她的心際,幾欲如深藍海洋中漸漸溺斃,瞬時失去呼吸和掙紮的能力,海水樣的苦澀頃刻間訇然灌穿了這尊此刻不知是誰的軀體……
風從窗際來,吹散月光下的黑發。俊逸的額頭如霜染白色,回頭時,對上的是一雙烏黑漆透的眼,當中看不出半分感情,只是一任擦肩而過。
她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眼淚忽然就這麽流了下來。
柳諾沒有不追,生知追不上!一影之隔,憑依的卻是兩處秋風。
“呃……”她從夢中醒來,天邊晨光初透,淡白的日光穿透帳篷投下微乎其微的光影,臉上水跡重重,分不清淚水汗水,依稀剛從水中被打撈而起。
呆呆坐起,一切蒼白如夢,心上冰冷的感覺依舊未褪去:“你究竟是誰?”柳諾喃喃再次問了一句,感覺眼角莫名的酸澀又生。
營地上有人早早的生起炊火,煙淡淡的籠起,她從陶缸中捧起一缽水淋在自己臉上,終于是清醒了一些……目光落在營地四周,同行的夥伴們起來的都很早,四周步履匆匆,卻鮮少有人開口說話,這是考古隊員特有的習性,因為工作性質的嚴謹和長年少與人接觸,各自肅穆凝重。
她是洛陽一名即将畢業的考古系實習生,很多人都猜不透一個花一般嬌豔的少女如何會喜歡整天和上古的青銅器,陰森晦怖的古墓混在一起……當她的同伴吹着涼飕飕的空調從百丈高的樓宇上俯視下方街道那狹小的芸芸衆生時,這個美麗異常的女子卻抛棄了那樣的鉛彩浮華,轉而跑向了這處被世人棄絕在腦後的荒山野嶺中……
為了什麽呀……歲月如靜水深流,天地遼遠,山河永寂。會有多少孤獨,她又怎會留下他一個人……
柳諾後來探起身子,四處尋找那個叫唐天的男子的身影!
感覺到
一雙窺視的目光涼涼的落在自己的後背上,她驀然回頭,冷不丁的對上一雙渾濁蒼老的眼睛,目光帶着刻骨的記憶,淩厲透空而來……那是營地外那個叫李福的老人的眼睛。
窺探雖然被發覺,老人的眼睛卻沒有絲毫尴尬和避讓,卻換上了一種深深的悲傷,仍是上下打量着她。
“福叔!”她收起驚愕,遠遠的喊道。
老人卻在這個時候轉身,獨自一個人往着山巅走去……九駿山林木間起伏的影子就錯亂的搖在他日趨孱弱的身軀上。
只有矮小的灌木和偶然才來牧童的九駿山峰頂之上,柳諾不知道老人去那裏幹什麽,但天際處,一輪紅日正倚着山架躍躍欲出,老人這一路前去,就仿佛是為了迎接那輪紅日的重臨人世。
“早!”風之華扛着架子從這邊走過,便叫醒尚望着遠山發呆的女子。
“早!”柳諾忙回頭慌着應道,迎出笑靥。
“看來你比我想象中倒适應的多!”風之華似乎松了一口氣,又問道:“唐天那小子跑哪去了,怎麽一大早就找不見人影!”
聞言,已尋找了那男子許久的柳諾腦海中猛然一動,徑自往帷幕外跑去。
霧水正從木葉間濺落,沾濕衣料,雲霧蒸騰的山谷中,青石上的濕意微消,霧風從遠處來,穿着一身黑色西裝的年輕人,斜靠在褐色的石壁上,看一輪即将奔騰而出的朝日……當第一柱金色的光芒穿透雲山霧海,林間枝蔓,透射在那男子的側臉上,晨色中浮凸的半張臉上忽然有了洞察的笑意。
“丫頭,是你?”那男子忽挺直身板,被晨光直射的眼角眯起如彎月。
此刻正藏身在樹背後,柳諾的臉唰的冷不丁紅成了一個番茄。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輕易就能将衆人的目光吸引的男人,她也是不能例外的衆人之一。
此刻她站在崖邊的柳樹下,柳枝輕揚,白色的衣邊淺淺掠起,洛陽的花兒綻放的樣子,就該是這般的輕柔,幹淨。于是,那個叫唐天的男子在這一日甫望見這考古系即将畢業的女學生時,不知不覺中,薄唇邊無可抵擋的笑容再一次的溢開,彙成泛濫。
他牽着她的手,不急不緩的踱回營地。
營地上此刻人影竄來竄去,風之華老遠瞅見他,已獅子功吼了過來:“我還以為你小子偷偷的跑了呢,這樣不聲不響玩消失!”随即毫不客氣的将自個的這兄弟直接抓去做了壯丁。
柳諾一路跑回帳篷,匆匆取了工作筆記,跑向了總控制室,曾如風之華所言,今天會很忙,因為他們要進入那處坍塌的洞窟。
雖然前一日風之華已帶領大家預先的在地表做全了防護工作,但是
他們不知道昭陵墓內環境的平衡性究竟破壞到什麽程度?!在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守護好陵寝中的一切珍貴遺存前,昭陵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尚未發掘的帝王陵寝之一,如今他們所做的,只能是搶救性發掘,雖然他們也明白,他們當前所做的一切,只能延緩那些文物消亡的速度,最終還是免不得會失去它們。
這些經歷歷史洗劫留存下來的東西都是那樣的獨一無二……柳諾曾眼睜睜的看着一尊剛出土的唐三彩瞬間彩妝剝落,迸裂,碎成一塊塊灰色的黏土疙瘩。
而最近的那一次,慕士塔格峰峰壁上的那具千年的冰棺,高高的冰壁上,切割機的齒輪沒入千年玄冰,冰棺搖搖欲墜,刺目的寒光瞬間耀盲了當時所有在場的考古人,就在那一剎那,那冰棺中的一切不複存在,他們甚至看不清,那冰棺中的女子是怎樣的容顏……
是同樣散成了齑粉了麽?
無人知曉。成了謎。
仿佛是從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升騰起那樣的念頭,不願去打擾那些沉睡千年的人。
而面對昭陵……..,為什麽心中會有那樣奇異的感覺,她既不希望那個人被打擾。但是,她想看看他,親眼看看他,比之那個叫東兒的孩子,她欲再一次目睹他的願望穿透了自己這具身體的靈魂。
那是一種心魔吧?
但是當這一刻真正的來臨,她卻覺出這般的苦澀,仿佛連帶着這苦澀,也并不屬于她柳諾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