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生前世之引

夜,無聲,黑色如流淌在山巒重嶺間。吉普車在宛轉幾個山路後,唐天熄了火,将車子停靠在陌生山坳邊,就着夜色從口袋中掏出煙點上,煙火猩紅,在黑色中乍明乍滅。

“阿諾,看來我們真的迷路了!”

從車窗中探出頭去觀望外間的柳諾這一刻回身望住這駕駛座上的男子,美麗的眼睛中不無愧疚之意,若不是她的執意,或許此刻他們早已到達昭陵。

她随他下車,站在這個男子的身邊,一高一低的兩個影子,她剛及他的肩,站在這樣一個男子的身邊,是一種妥帖安穩:“是我太任性了。”她對他道。

“傻丫頭!”這男子不覺側身揉了揉他的額頭鬓發,黑瞳中一笑而過,灼亮的如頭頂的星辰:“雖然我們都有各自的秘密,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坐下來對你好好的說明,而我也等着那一天,阿諾可以放下心結,對我坦言!”

他記得初次見,初春鵝黃柳色下的女子,那輕淺的一笑,可以消融心中那些本不能與任何一個人所能道出的隐秘陰霾,而他何嘗不注意到,離開洛陽,踏上西安這片水土後,這女子依稀是越來越不能展開那兩道柳眉了。

柳諾有些被那樣的目光所觸動,心神微微一震,有不知如何說出的隐晦,“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記憶,怎麽說清楚……”避過直面迎來洞察的智慧目光,苦笑低頭:“你或許會同其他人一樣覺得我心智異常!”

她這後半句只在心間說出,側臉看向夜色中的九駿山,便如同沒想到有一天自身離昭陵會如此的近,可她此刻卻不敢去觸碰這近在咫尺的巨大山體,心中本能一種怕,但她安慰自己,那只是一種敬畏。

任何一個來此看望這長眠千年的帝王時,都應該會有這樣一種心思吧,她暗自想着:“風博士他們一定等着急了!”她随即說出另一句替代了原先的那句話,撫額佯笑道。

唐天默默看她半晌,黑瞳中收入她諸多神色:“沒辦法,聯系到他們很困難!”他看着手機上顯示的微薄信號,好看舒展的眉頭習慣性的再次蹙起。

山坳之中,四處是高大濃暗的山影,天宇高遠,搖搖欲墜,如随時塌洩而來,有無言的沉重。

柳諾輕嗟嘆一聲,将目光重轉向停在一邊的車窗。

夜霧已起,沾在車窗上,有恍如淚水的液體緩緩的流淌下來,她的手在霧氣中穿過,手指間微涼,她的目光忽然凝滞在玻璃上的一處鏡像:“唐天,你看那邊!”她霍然轉身,指向那遙遠的黑暗峰巒。

唐天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也是一驚,在荒涼的山野中,竟忽然有出現一道紅色,沿着山體逶迤而上,恍若銀河般發出柔和的光,

誘惑中卻透着股詭谲意味。

“那正是昭陵的方向!”唐天丢掉手指間的煙頭。

夜,愈發的厚重。

看似落在不遠處的目的地,車子卻在山麓間盤桓許久,才在一座山腳下驀地停住,兩人這才看清那所謂的紅色,原是幾十乃至上百個紅色的燈籠,一路懸挂着直達山頂。

那樣一種喜慶,若為迎誰的歸。

紅色的光魅惑的透過車窗落在唐天俊逸的臉上,他的臉上有莫名的驚愕:“老風這手筆也未必大了些,荒山野嶺,他到哪去弄這麽多燈籠!”

柳諾的視線也被那綿柔的光色吸引,這漫山蔓延的,仿佛是舊時的喜慶,依稀的,她腦海中忽然閃現另一種畫面:“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

…………

遠處的山影便倒映出那山腳下小小村落間彌漫的簡單的喜氣和甫挂滿竹籬的紅色燈籠……

“這是怎麽了?”身邊突兀傳來男子關切的聲音,她陡然收回思緒,光潔的額頭尚有思緒未及理清,只是惶急的想要去掩飾這突然侵入腦海的亂象。

她眼中的短暫迷惘被唐天分毫不差的收入雙瞳,卻不疑有他,另種安慰道:“風之華雖脾氣怪些,卻是個挺和氣的人,時間長了,你便知道,你在他那邊實習,我也放心!”

“我明白!”柳諾展眉點點頭,跟着唐天從車上跳了下去,風吹起她耳後的發如幕般飄起,仰頭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一種緣分,情不自禁俯身,雙手輕輕的覆上九駿山的泥土,略帶濕潤沉重的氣息,那段未知的歷史就此在掌心中一晃而去就是千年。

讓人不禁自問,千年之前,這裏又曾經發生過什麽!

當那帝王臨幸此間,那衮冕金服之側,誰的衣袂漂浮,若霧沾濕那一雙玄瞳!玄瞳……柳諾情不自禁的去回身看唐天的那雙黑瞳,幾分熟悉,幾分令人心悸。

然,她迅即将那一抹心思掩去,只道自己是入魔的愈發深了。

山腳處一塊斜斜立着的木牌子,在山風中嗚咽,說不清的冷清,上面用紅漆簡簡單單寫着“陝西省文物保護局昭陵分處”。

若不是那個叫冬兒的孩子忽然掉進昭陵的這處缺洞,應該沒有人會來叨擾他的安寧。

她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所謂的夢魇,或許如此,最多是日有所見,夜有所思,柳諾望着眼前突兀而起,四壁環繞的山峰,暗自笑笑,決意再不願多想。

山腳下這一番動靜,山頂上此刻已有人下來:“唐天,你小子總算還趕的上時候!”片時,九駿山高過半身的山路樹林中幾個轉彎處,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聲音俄而已近在眼前幾米處,一

人頭頂着鴨舌帽,架着副黑邊眼睛突然就冒了出來,身後陸續還跟着幾個手下。

考古博士風之華,考古界衆所周知,出了名的冷菩薩,不茍言笑,辦事從無出過差錯,在這一業便彌足珍貴得如同國寶級人物,省局将這少少幾個人分派來讓他帶領着看管昭陵,一是借助這人專業,舍他其誰,另一個便是事關未開發的帝王陵寝,一旦全國皆知,更不知會引發多少目光和狂熱追蹤。

是以十日前一行人低調來此,于禮泉縣的百姓而言,以為又是一次名不副實的查之又查,倒是那個掉入洞窟的傻兒更引人談資。

熱頭過去,便恢複往日平靜。

然則風之華既然是一尊冷菩薩,自然是極少笑的。

可此刻他目光一勾一勾的望着舊時老友,那雙小眼睛歡喜的似乎就似要淌出蜜來,那又怎會是衆人所熟識的冷菩薩。

是以他的那幾個手下個個面露詫異,相互觑着,齊齊看向事發的源頭,那個被風之華死死攥着肩膀的年輕人,再度被冷菩薩重重的箍在懷中使勁的搖散了幾下:“一年沒見,想死老哥兒幾個了!”

年輕人此刻倘然受着風之華這等誇張的思念,一并回他一疊的追問,黑如矅石般的眼神就此掃過眼前風之華手下的這幾個人探究而來的目光,幾個人都猛的低了頭,年輕人的眸光中有股逼仄的氣勢,讓人不能正視。

“唐天,我認識他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都在哪涼快哪呆着呢!”風之華随後朝身邊的人介紹道,只是這樣一句話,便将這年輕男子的來意隐晦不說,手中電筒的光柱再朝這年輕人背後晃晃,頓時更笑的一臉諱莫如深:“哎喲,小柳兒來啦!”

那聲小柳兒叫的奇異特別,引得他身後那幾個人免不得再度探過頭來,柳諾的臉噌的一下紅撲撲的燒起。

“哎,人家是女娃子兒,你們這幾個大男人這麽直勾勾的看,不知道姑娘家會害臊的麽!別怕,今個起有風大哥照着你,就是唐天日後欺負了你,都有我替你出頭!”始作俑者大聲教育了自己的下屬片刻,言外自有它意,在好友陡然回轉的目光将自己殺死之前,風之華一甩幾天沒洗的頭,已立馬當先往山上走去。

唐天随着一行人,護着身邊的女子齊往九駿山山麓攀去。

…………

他們終是到達了他們的目的地。

但前路,等待的會是什麽?石鼓村的那個姓杜的盲眼琴師,他那谶一般的話語,會不會真是一種預示?唐天的心在邁出的第一步時,已有隐隐的不安,但無論前路如何,他都已決意往前……

一路的紅燈籠在風中飄搖,似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老風,這些紅燈籠?”漸陡峭的山勢,他邊走邊問道。

風之華已然罵罵咧咧一聲:“也不知道哪個猴崽子自作主張,我先前都不知道有這事!”

唐天于是不作聲。

“風老大,風老大……”遠處忽然傳來上面的喊聲:“都問過了,這燈籠不是我們的人點的!”來人停在他們面前喘氣道:“而且這百十盞燈,說點就點,整這麽大個動靜,上面竟然沒一個人知道!”

風之華頃刻間變了面色,連帶着原本雀躍的所有人一下子都噤了聲,他們互相望着,眼中都不知不覺的彌漫起一股霧一般的寒意。

這如魇一樣的夜的黑色,這如血一般散發着詭異氣息的鋪向天闕之路的紅燈籠,這一路牽引,是預備要将人帶往何方?指引到一條怎樣的路上?

沒有人可以得知!

“或許,是那個守陵人幹的!”風之華忽然低低說道。

“守陵人?”唐天眼中黑芒陡盛。

九駿山在嘆息,一聲嘆息,歷史如流雲般在山頂風卷雲湧,唐天看着濃黑夜色中墨染般的山隘,心猛的沉了下去,晦澀難辨。

巨大的山體上,那個突然出現的缺洞四面已被粗厚的帷幕四周擋住,中間辟出隔離室,山野的篝火燃起,辛苦一天的許多人此刻安靜的坐在火堆邊,仰頭仰望着頭頂的星空。

璀璨星辰鑽石般散落這方天落,光芒奪目,九駿山的夜如此的靜,靜到能聽到靈魂想要訴說的聲音。

從山道上傳來了喧嘩聲,看星星的人站起身迎了上去,為了他們新來的夥伴。

只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依舊靜靜的面火坐着,布滿歲月褶皺的面目虔誠,枯樹皮一般的雙手合攏探出……篝火熾烈燃燒,是這山野中除風聲之外惟餘的聲音。

老人忽然将手從篝火邊收回,他手中赫然捏着三根香,燃着的火燼在暗夜中發出紅褐色的煙光……遠處的腳步聲凝固,幾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剎那間不由自主的落到了老人奇異的舉動上:

這已不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前幾日他們抵達這處山麓時,迎接他們的不僅是這滿山野的荒蕪,還有從這片荒涼中擇路而來的這位九駿山上的老人。

老人正從他那間似乎随時都有可能被猛烈山風吹落到深谷的茅屋中走出來……他的身後就是九駿山高聳的山峭直插雲天,雲海翻騰,四處湧動,老人就這樣擡起一雙渾濁而滄桑的眼睛靜靜的望着這群突然的闖入者!

“他是昭陵的守陵人李福!”風之華站在帷幕的入口處,壓低聲音道。“我們都叫他福叔,老人不聾不啞,但自從我們來到這裏,就沒開口說

過一句話!”

夜幕中,那叫福叔的守陵人恭敬的仰望着九駿山的山巅,片刻後,屈膝跪下,垂下雪發皚皚的的頭顱,深深的磕頭,一遍後,又是一遍……

他的動作一絲不茍,帶着莫大的禮敬,那似乎是一顆早已在這個世間逝去的虔誠之心,否則又有誰會在現世能讓一個垂暮的老人念念不忘,執守這種繁複的禮儀至今?

“據說,自太宗皇帝入葬昭陵開始,他們的家族就開始成為昭陵的守墓人……”風之華低道:“如果這是真的,那他們守在這兒就有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他沒有再說下去,那種突來的震撼讓他一時找不出能繼續下去的詞彙。

下一刻,老人已從篝火邊佝偻着背離開,所有的人卻仍都在默默的注視着那個蒼老枯瘦的背影。

那兩個初來九駿山的人------唐天和柳諾,他們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随着老人的走遠,跌在某處越落越深……九駿山上,地面的篝火被風扯成碎裂,霎時便将那神秘的老人掩藏入濃濃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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