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洛陽古城之一

大業十二年,暮春時分,薄日初升,東都洛陽,南對伊闕,北據邙山,沐浴在一片和光暖色中。

洛水橫貫南北兩城,城內鋪面林立,人流往來絡繹不絕,又恰逢牡丹花開時節,群花如錦繡,引人更是朝朝酣酒,夜夜香染衣。綠蔭叢中十萬家,日出至暮,車馬若狂,牡丹花會,牡丹燈會,牡丹書市,牡丹廟會,引得四野之人紛紛湧入東都,争睹國色天香。

人如潮,花亦如海。

萬頃牡丹遠遠望去宛如碧綠色海洋中翻騰的七彩缤紛的浪花,微風吹拂,流香四溢,芳馨襲人。這繁華種種,仿佛也讓人短暫忘記了日益加重的徭賦,連年的兵役以及那無定河邊的累累白骨。

是晨,閻家兄弟早早的收拾了畫器,趕出客棧,直奔樂游園。

晨色未濃,園中花兒占盡顏色,灼灼耀眼。

陽光水波般暈蕩過來,滿園牡丹沐浴其中,娉婷生姿,花瓣碩大,薄如娟秀,光澤剔透,朵朵似欲滴下花色來,絲絲縷縷的香氣随風撲入鼻翼,一浪蓋過一浪,蝶燕其間,滿園無處不飛花,香滿人間。

然,面對如此的良辰美景,閻家兄弟的臉上卻難有欣賞之色,飽暖才有諸種身外绮思,而亂世紛擾,他們卻已經賒欠了幾日的房錢,眼看客棧掌櫃的臉色是愈來愈難看,連日的茶水都是殘冷,人間冷眼已苦嘗,只求得今天運氣好些,或有人多買了幾張畫去,以求得一天生計。

畫案一徑鋪開,陽光下,閻立德手握的小狼毫已濃墨飽蘸,他的目光微微掠起:花開花落二十日,但求一筆存芳華。他的眼中此刻間便只有花色入腦海靈臺處……故遠遠的,一團人影兒飄然而近,薄羅紗衣,袖口淺淺繡着流波,紫紗長裙,便似一朵輕雲欺近他身旁,入神的年輕畫師卻渾然不覺。

絕代只西子,衆芳惟牡丹,綠豔閑且靜,紅衣淺複深。

花心愁欲斷,春意豈知心。

那攤塗開來的顏料在畫師的筆下有如神人所助,恣意揮灑下花形漸成,一枝獨獨占盡這塵世間的春華……閻立德擱筆半怔,目睹那紙上新成的牡丹,卻忽然覆手将它頃刻間揉爛一團。

“先生!”一只纖纖素手不由得迎面攔來,卻挽不回那幅畫的命運,不免小小嘆息。

閻立德這時才發覺身邊不知何時立有人,頭戴帷帽的女子,一張臉隐于輕白絹紗後,卻有意無意一雙亮眸透出晶亮光色,讓他

眼前忽的一觸。

“先生不覺的可惜了?”仍是一聲低哝的憐惜,當中尚有稚嫩之音。

這樣一個女孩少小年紀,只是覺得那尚好的花兒就此被揉爛,本着一顆憐憫之心,心下不舍罷了,卻并不知這年輕畫師求至善至美之意,若是敷衍之筆,非但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更決計不會讓它有讓世人一睹的機會!

“花本有心,知我如此負了它的顏色,豈不會傷心?又何必再讓別人看到!”畫師搖頭,言罷,面上終有悵惘。

他兄弟二人并非無經緯之才,卻始終不能遇上那個能欣賞他們的真人,如今淪落到賣畫度日維艱,豈不是和這不能尋得慧主的牡丹一般,空負了繁華馥郁,如何不能讓人扼腕長嘆!

那少女帷紗下見畫師陡然兩眼迷離,露出悲伧之色,不知他因故出了何事,便忍不住扯起紗子來看,那畫師此刻也是自然然落下來探視目光,縱是電光火石間,閻立德兩眼中已是震撼。

饒是小小年紀,這少女也已懂的情窦初開,男女不授,忙匆匆擰了身便往身後那大片的牡丹花中隐去,片刻間竟再無芳蹤可循。

仍在震驚中的年輕畫師只覺眼前一眩,幾疑是幻,暗道:“莫非是花妖?”但憑腦海中只餘下那絕世容顏,遂迅即鋪下白紙,丹筆一揮,若有神助,只是俄爾,那少女笑貌音容便躍然紙上,更有那唇邊一抹淺淺似笑非笑,勾攝心魂。

閻立德更是癡然對上那畫中人,熏風拂面,将那畫紙吹的窸窣飛響,便仿佛那紫紗流裙一波波的漾起,那少女巧笑倩兮,竟是生生要從畫上走将下來……

只是閻立德自覺用盡生平所學,仍只堪描出了那少女兩三分神韻,一雙手已揉上畫紙,卻無論如何都硬下心做那舍去的事。牡丹是靜物,毀了盡可重畫,但這女子,怕再有通天之力,他閻立德平生所能的,也及至于此,又是另一種求之而不可得的千百惆悵訇然席卷心肺!

如此心腸百轉,花畦曲折處,閻立本這時已整理了畫箱遙遙過來,眼見哥哥傻癡癡站在一邊,眉尖悲怆,正欲出聲詢問,卻在一低眼時瞅見他面前案上新作之畫,忍不住喜色道:“哥哥的畫技又是進益了,今日怕不會落了空了!”

誰知,作這畫的人卻想也不想的斷然搖頭:“這畫兒不能賣!”

閻立德的目光落在花影深處,那少女早已消失許久,只餘下幾寸金光在青石板上流淌,華光溢彩

,某非真是花妖,端的來無影去也無蹤……他既不知此女子來歷,又怎能壞了操守,胡亂将她的圖貌随意給了人,若是落在登徒子手中,豈不是對這女子的亵渎?

思及如此,心意已是堅定,若能完璧歸趙自是好事,若是不能,便是爛在了箱底,這畫兒也是斷斷再不能賣的。

閻立本向來不違逆哥哥的意,閻立德既然說不賣,他也沒有相左,畫跡未幹,他便走上兩步将畫紙挑上畫架,欲待晾幹後再收藏起來。

煦風和暖,不時後,這樂游園中接踵而來賞花的人陸續漸多,二人的畫攤前,也是圍了很多客人,點頭評足,有不少的人正在細看的,便是那副新作的仕女圖。

…………

閻立本此刻正低頭為一老翁代寫家書,筆墨如飛間,便聽得人群熙攘中,陡然一把尖細的聲音從中傳出:“小哥,畫上小娘子是何人家?”

這一言既出,便有無數纨绔應聲調笑,俱是往這邊探過頭來,一副思可遇可求的模樣,而此刻人群不由自主的避讓出一條道來,那聲音尖而陰詭的人便已出現在案前,蘇緞的衣料,穿的極為考究,眉眼卻極細,一把山羊胡稀落落留在下颌,望着人的目光如鈎讓人很是不舒服。

閻立本腦海中本能遲疑了片刻,卻立時堆出笑意迎了上去:“客人問的是哪張畫兒?”

那人的目光一直不離畫架子上的那張仕女圖,這一刻,仿佛連眼角都有了笑意,問道:“這位小倌,問的便是這張?”

這一徑問出,閻立本本能望住自己的哥哥。

閻立德也是一怔,論成色,這一批畫裏也自是這一張最好,若有人開口詢問也并不奇怪,如此想着,晨間那女子的一颦一笑又仿佛立時重在眼前浮現,俯仰之間的空氣呼吸中似乎就尚存了那女子留下的衣香……心中便有些後悔遲了這許久仍未将畫取了下來,若被那少小女子無意撞見,豈不是增添唐突!

而那山羊胡子此刻察言觀色,已看出他幾分不舍意思,便從袖中摸出一錠元寶擺在畫案上,道:“兩位小哥生計也困難,既然如此,我便出五十兩買你二人這幅畫!”

那錠元寶在陽光下,竟是發出璀璨光色,原是錠五十兩的金子,閻立本眼瞅着,心中立時的被吓了一跳,拿眼光忍不住的瞟了哥哥一眼,閻立德又如何不知,若以這五十兩金子作盤資去往長安,便是他兄弟二人有生之年再度轉承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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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面前的年輕畫師尚自猶豫,山羊胡子沉吟半晌,又自懷中另取出同樣的一錠金寶,仍是與原先的那錠歸并一列,此刻斟酌道:“兩位小哥也該知足,這一百兩金子足夠兩位他日飛黃騰達,另辟蹊徑,又何必在此花間碌碌無為一世,浮生虛度!”

“哥哥……”閻立本也忍不住小聲喚了出來,眼神中盡是疑惑。不過是一張未知緣起的畫,他們本就是賣畫為生的人,何以到手的銀子卻偏生不賺!

閻立德看看山羊胡子,又看看弟弟閻立本,這一刻,心下也只得一狠:“這畫中女子本是這牡丹園中因緣偶見,并不知是何人家的,客觀若是屬意這畫,便行拿走吧!”

山羊胡子聽了這話後,面門上倒有了與原先志在必得相反的猶豫神色,此刻見閻立本已取下畫小心送了上來,圍觀之人頗多,也不得出爾反爾惹人非議,遂接了畫,怏怏離開,心中也道,這洛陽城這般大,若說是大海撈針一點非假,但未必就真的尋不着這樣一個絕色!

閻立德一直看着那買畫人遠遠消失在陽光下人群熙攘處,目光仍是不安,眉頭緊蹙,閻立本在一邊看着遂勸道:“哥,若真是不舍,不如憑記憶再畫一幅!”

聞言,閻立德反身對弟弟嗟聲嘆道:“大哥只覺的如此做,終究是我們的不對,莫要因此為那姑娘招惹來麻煩才好!”說罷,眉間落寂,自個兒先回了客棧。

時間漏去,日輪西沉,玉兔東升,一輪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樹梢,照遍整個洛陽城,也照的榻上半躺着的閻立德的心上無一分睡意。他獨自一個人踱出房門,走在熙攘的大街上,人群沸騰,他随波逐流,夜漸深,人也散去,他随性走着,猛然醒悟才驚覺自己竟然又不知不覺中回了樂游園。

夜色靜谧,月色如水般在花叢中流淌,整片園中的牡丹沾染了月色更是清脫出奇,一朵朵靜靜在風中婀娜生姿,猶如十八少女般。

閻立德本來心情煩郁,看到這一番景象,心中的疚意也淡了幾分,一路花叢中旖旎走去,花色入人眼,人也在花海中沉淪……一過花間數徑,猛的撞見一張瑰麗無雙的臉在花叢中隐現,雙目眸光如水,分外透亮,俄而紗裙一隐,人已在幾丈外,更與花相顧,或笑或弄眉,小女兒的嬌憨流露無遺,豈不正是他日間見到的“花妖”少女。

四周萬物之聲陡然就此盡數退在了身後,只餘眼前所見妙影兒,閻立德一時不敢大聲呼吸,暗暗的随在這

少女後面,見她一路月色花海中徜徉其間,眉尖笑意漣漣,猛的轉過流觞亭,卻突然就消失了蹤影。

他頓時怔在當地,四面清風,花氣襲人,但因那少女的突然遁跡仿佛剎那間斷然失色,閻立德眉間的悵惘之色驟然襲上眼梢。

“你跟着我作甚麽?”忽的花叢中便傳出一片銀鈴般的笑聲,那聲音清脆幹淨、俏皮暖和之極,說話間,一個淺色身影俏生生的立在乳白月色下的亭臺石階上,婉轉水眸望着閻立德。

風動處,花影搖搖,她衣影飄飄,仿佛是要離塵出世,飛脫去了她身後那面高懸藍穹上的玉鏡之中。

“姑娘,我……”閻立德一時語塞,只因日間所為之事的歉疚,以及此刻行徑,都讓他不得輕易開口。

那少小聲音卻脆聲道:“我日間見過你,知道你是這裏作畫的先生,你我既看各自的花,便莫再跟着好不好?否則我便只能當你是歹意了!”

一席話,說的年輕畫師頓時面色如燒,所幸因着夜色看不出來,只得頻頻點頭應是,夜風襲耳,俄而,他醒轉過來,眼前卻哪裏還有半個人影,那少女竟消失的又如一滴水落進大海般再不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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