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洛陽古城之二

皓月當空下,夜色深彌,這園子中的人便漸稀之又少,及至更深露重,游人經絕,遠遠處呱的傳出幾聲野鳥叫聲……樂游園幾百畝牡丹沾風戴露,這一刻枝葉婆娑間卻轉出個俏皮人影來。

這人影兒四處游走如不再被拘束的小溪水般,端的自在無比,卻又在一刻間省悟這夜的靜谧。待兩顧環望,只看到花影深深,樹影曈曈,這沿着小徑來來回回走了幾回,卻幾次又都退回到流觞亭這邊,翹首望月,一雙剪水秋瞳中此刻已露出彷徨。

“喂,那個畫畫的小先生……可還在嗎?”看着四周人影全無,忍不住壓低聲音怯怯喊道。

聲音落遠,又徐徐傳來回聲餘餘,又豈還會有人來應和!

偌大一個流觞亭寂靜,八根玉柱撐起亭身,八面來風,原是樂游園最高的建築,但此時站在這裏,目力及處依舊只有繁花似墨錦鋪延無邊,遠處樓閣林立,卻一色都是漆黑如炭。

這滿園的美麗在夜深之下忽然就瘆人起來。

這小小人影兒就在這流觞亭中屈了腰兒,惴惴了一雙星辰的眸子,如窺視的一只貓兒,此刻蜷了身子躲在一隅,峨眉微斂,于月光中偏頭,安慰自己:“莫怕,莫叔叔不見我出去,必然會找進來的!”語聲中卻是終有了懊悔和惶意。

擡頭再看這越來越濃的夜色,眉間才起的安慰之色又隐沒了,喃喃自語道:“他今日是喝了酒的,莫不是喝醉了又要把我一個人丢在了裏面,否則這麽長時也不見他來尋我?”如此想着,小小一張臉上頓時就氣餒了幾分,眼睛巴巴的看着四方,看了一會,覺出些無奈,便仰頭望着月空,仿佛期待着這頂頭的皓月能幻化出什麽奇跡?

月亮卻忽然被一大朵的烏雲給擋住了,于是整個寰宇就真的一片漆黑了。

“哎呀!”這少女就騰的從亭椅上跳将了起來。

耳中這時只傳過一片風聲,再聽時,遠處隐隐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一記記清晰落在青石板上,循着路徑一路似往流觞亭走來,聲音到了臺階前忽然就停住了,有人便輕輕的嘆了一聲。

如突聞天籁,那一聲嘆息未落,她已經從亭柱後奔了出來:“莫叔叔,你總算來了……”話音未落,人已經怔住。

那人當然不是莫總管。

莫總管因着叫莫青,常年到頭便總是一身青衣!

這踏夜色而來的人卻一身如雪白衣,站在暗中,便彷如昙花一現時那驚絕人寰的迷離,與暗夜一般顏色的鬓發風中簌簌落在白的衣襟上,飛揚,遠山間藏匿的兩汪深潭此刻便一瞬不瞬的望着眼前這個臉色瞬時凄白的少女。

高處一陣長風,那厚厚的雲朵

終被推開,月光重又清淩淩落下,也照亮了來人臉上那半張銀色面具,齊額籠住至鼻翼,在這樣的夜中顯的神秘又魅惑。

這少女與他迎面而戰,身量不及他肩高,微是仰頭,一對水眸中已露出惶惑。

俯首,面具下的薄唇此刻一抿,勾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仿佛要将那對美麗眸子中的迷惑和不解化開,溫和道:“怎麽,迷路了?”聲音若磁,低而妥帖入心。

少女看到這樣的雅淡笑容,眉間的戒色稍舒緩了幾分,點點頭,卻退後兩步,仍離那男子遠些。

遠風襲來,帶來四周花香彌漫。

“在下送你出去?”這戴面具的男子遲疑着,終是低聲問道:“若姑娘不将在下認作是心存歹意的話!”

“呃?”少女眼中一陣疑惑。

男子看着如花容顏上露出的這般神情,唇角一勾,便是淺淺笑出。

“你……”此時才醒悟過來,少女臉上一紅:“你怎的知道!”

“在下當時便在這亭子上,并不是有意偷聽了姑娘與那畫師的一番話!”男子的白衣經風卷起潔白的一角,施施然落下,也是這一刻,眼神深邃如永夜,将當中原本的千種情緒歸于瞳海寧靜。

心中暗嘆,又豈止如此。

這女孩子如野貓般在花圃裏穿梭,她整知道當中便有一個人一直坐在一叢花陰下人如入定,她一雙盈盈素手便堪自他鼻翼前掠過,長袖添香,帶出另一份旖旎,他卻不敢立時站起,怕驚了這自在的蝶兒,便由得自己眼觀鼻,鼻觀心,做了一回柳下惠。

這一切,他自然更不會對這女子說起,然則雖月色不分清,這少小女子的臉已多了幾分異樣,只是額前幾縷發絲拂過一雙驚愕羞怯的眼睛,垂首支吾道:“那先生說要送我出去的話還當不當真?”

“這是自然!”男子一笑,也不再多說,從懷中掏出火石,于是一小簇火焰柔柔的亮起在亭間,少女這才發現,這人的手上竟然還提着只燈籠!

她臉上立時納罕的神色不經掩藏,這男子明明有燈籠卻不點,豈不更是奇怪之極?

她眉間萬種懷疑,他只當一笑:“在下因有一些事尚未曾想明白,是故借了夜間這樂游園一處寧靜之地!”

人之一生,便如暗夜行于深淵之邊,伸手間只是不見五指,擡足間便是不能挽回的深堕,而這一回的事,又豈止單是他李姓的事,關系九族性命,又豈能不考慮的周全明白!

他這樣說出,少女卻并不是很懂,只是依稀覺得,樂游園這樣一個偶然邂逅的年輕男子的身上,帶着些許她不能知的沉重,而當一簇火光燃起,燈籠照亮了花間小徑,淡黃色的光芒穿透紙壁,仿佛

人心也随之暖了幾分。

微擡眸,看清這男子臉上的神色在火光中柔和了幾分,心中也是一動,他卻已起了步伐,她便默默跟随着。

原是要折下最後一級臺階,他突然緩了身形,她收勢不住,鼻尖便生生撞上他的後背,待醒悟過來,倉促往後退去,便被腳跟後的臺階絆的立時便要往流觞亭側的花團中滾去:“小心!”一雙手十指修長卻适時伸出,在下一刻牢牢的扣住了她的纖細腰肢,耳邊立時飄來那男子近在咫尺的一片濡濕。

少女一張臉霎時火雲般燒了起來,饒是夜色濃重,也見得臉頰胭脂染透:“謝謝”兩字吐出低如蚊蟻。

男子松手離開一步,下一刻俯首安靜的看她良久,才輕聲說道:“你還這般小,便牽着我的衣袖吧……”語意當中有憐惜。

少女這刻鼓起勇氣怯怯仰頭偷偷瞅了他一眼,又低頭看看眼前他遞來的一只左手,十指修長,如佛陀于蓮花座上的拈指衆生,她才勾出了手指,一經牽住了那雪白的衣片,一顆心小鹿般跌跌撞撞跳着,和這樣一個男子并肩往外走去。

一攬月華,一盞清燈,兩個俊逸高低的身影,樂游園的滿園花香如霧如訴,燈籠中火光跳躍,偶的一聲吡啵作響,這夜如此的靜,靜的讓人如此不安,仿佛要把一衆的心事都于悄悄中流出在了這片夜幕的蒼穹底下。

“那先生現在可是想的清楚了?”她唐突問了一句,本是要遮掩那莫名心口砰砰如雷,一言既出,望那隔着層冰冷銀色面具的人又一眼,心卻跳将的愈發的快了。

“呃?”那男子也是本能一愣,片刻後黑眸中笑意湧起:“豈會是如此簡單?在下如今巴不得有九頭鳥的九種智慧,才能下的了決斷的!但你莫擔心!路……必将有走下去的可能!”說罷,輕斂眉蹙,微嘆了口氣。

少女的心中忽就一暖,她本無心随口問出,這人答的雖溫婉,卻并不見疏遠,而他們不過片刻之緣,今後能否再見也是不知之數,這樣想着心頭浮上一陣納罕,嘴上卻終究輸于小孩子心性不提防道:“人若有了九個腦袋,豈不是成了頭怪物!”

男子不禁有這樣的回應,輕輕搖了頭,徐徐笑出。

樂游園的出口已遠遠在望,一個青衣人正提着盞燈籠候在園門處,看到迎面走來的這盞燈籠,也不上前,只是靜靜的等在原地。

“那是接你的人?”他便柔聲說道。

少女點點頭:“是莫總管!”舉步往前走了幾步,想想又停住,也不說話,只是回頭靜靜看着這個帶她出園的人,眼中掠過諸種奇異情愫。

因緣相逢,但日後即便在茫茫人海中再度遇見,她如何再認出這樣

一個只見過半張臉的男子?

那男子此時也在看着,此刻見她回了頭,眼神中波光不定,便仿佛看懂了她的心意,右手輕拂,卻被陡然跑來的一雙嬌俏小手輕輕按住,仍是納罕奇道:“先生怎知道我想看看你的模樣?”

那少女眉眼便在月色中粼粼跳躍,迅疾又道:“你既帶着面具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心裏已記得這樣一個你便好了,并不想給你招來是非!”說着莞爾一笑,那笑容堪比雪山之巅初開出的月華,讓對面男子的心頭猛的一點觸動。

“若是先生希望你記得我呢!”帶了幾分戲谑,一雙黑眸定定的看着這少女,月華清透,他手上一用力,面具已落在手心,一張臉于是微微垂下,對視着眼前的女子,眼神深邃如夜空,幽黑奪目,猶如刀工石刻的五官,俊逸天成,只是眉間依舊藏着遠山的煩絲,微微蹙起,卻倏忽的被兩根溫溫涼的手指輕輕撫平。

“你也說必有路可走,為何還這樣總皺着眉頭呢!”忽然便有一個聲音銀鈴笑起在風中,那少女眯着雙眼,看着被她手指撫平的清朗眉間,笑道:“如此才好!”

這等親昵行為,男子一時便有些錯愕,但看着那樣近在咫尺的天真容顏,眼神舒緩開來,緩緩微笑着颔首。

夜色靜靜,他此刻站在月光中的影像便如他身後那遙遠的邙山,寧靜而幽遠,更似一場看不穿的亘古之事。

少女的眼神便有些微惘,如正仰首看着一場謎。

青衣人這時在那邊輕輕的咳了一聲,少女這才夢醒般跺腳回身,仿佛此刻才記起來身邊還有個人,卻在回身之際又壓低聲音竊竊道:“這面具可是你自己摘的,與我無關,你以後莫來賴我!”說完頭也不回的竄了過去,跟着那個穿青衣的莫總管消失在洛陽茫茫的夜色中。

這般陡然撞見的倩影頃刻間就又消失的無影無跡。

回味着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男子對着夜色片刻凝望着,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唇角一揚,竟是一個讓春風都能動情的笑容!

與她無關,又怎麽能與她無關呢?

…………

夜色無邊,亂世飄搖之際,這從南面大地漸第送至他面頰邊的熏風便在一刻間愈發的多了一些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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