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洛陽古城之十
朝露挹輕塵,通往洛陽城外的青石板街上一片微濡,行人罕見。
薄霧卷起,在被第一縷陽光射破之前,漫過城門外郁郁蔥蔥的林木,延伸至寬闊的大道上。……一位少年就在這樣的霧色中揚起臉,望着洛陽城門的方向,發絲被霧水打濕,沾着露珠滑過額頭,更顯得發際下一雙水眸奪人心魄。
這少年也是帶着半張面具。
也不知在等什麽人。
城門洞開,大道開闊,卻尚沒有一個人來,少年的眼中已經開始有了慌意,仿佛終在害怕着什麽。……洛陽的四道城門,一個人又憑什麽就能賭定他會從這道門離開?!
想着,少年那美麗的眸子中已有了如霧一般的水色,漸濃,晶瑩的挂在她的長睫上……隐然有傷心,隐然有手足無措,隐然有張惶到立時便欲低頭抹淚。
一騎黑馬正揚塵而來,甫到城門口卻忽然停住,馬上水藍色長衫的男子怔怔的看着這站在城外應已等了許久的少年,眼中仿佛有不信。
他翻身下馬,不發一言的走到少年跟前。
…………
少年本來一雙已迸出喜悅的星星眸子,不知為何在陡然間看到這男子面上神色時慌意更甚,有些不知所措倒退了一步。
藍衣男子舉起手,輕輕的取下少年臉上的那半張面具時,便露出一張白皙的傾城容顏,六兒唇色雪白的看着這一夜挂念的男子,身子還在瑟瑟的抖。
“何時來的?”藍衣男子仍是沉聲問道,眉目只是清冷。
六兒被他神色吓住,嗫嚅道:“我只是想來送一送你……怕你先走,城門未開時便等在這裏。”話音未落,驀地眼前一暗,她本能的想要逃開,卻見一雙黑眸頃刻間逼近,唇上一暖,竟是藍衣男子觸不及防的吻了她。
訇然如遭雷擊,待她想及抽身,這男子另一只炙熱有力的手掌卻已穩穩的握住了她的纖腰:“傻丫頭……”文庭遠輕輕的低喚了一聲,一夜的不能成眠忽然有了落處,有不肯放手的痛楚。
那少女眼中一驚,仿佛又被這一聲藏了太多情愫的低喚吓了一下。
唇上異樣的柔軟,近在咫尺的濕熱呼吸,是屬于這男子獨有的那種醇厚的氣息……穩穩的在這男子的懷中,是否此生從此可以無懼?
六兒的一雙眼睫微動,顫然對上那雙濃眉下深邃而光
蘊內斂的眼睛,不再掙紮,顫巍巍的伸出手指勾住了那男子的腰峰……她,是,舍不得他。
她舍不得這個男子離開,就像她知道這個人一定會離開一樣。
霧已散去,陽光如流金,溫暖。
“六兒……”文庭遠望着這洛陽的小女孩,黑眸中百轉千回。
少女整張臉幾乎在瞬間燒了起來,心若春光下的湖水,一聲聲淺淺拍擊堤岸,驀地驚醒,頭頂那片高大颀長的身影已經撤去,只對上一雙微藏了暖意的眼睛,對着她笑的心意全然不掩飾,那樣的篤定。
“六兒,我帶你回晉陽可好?”文庭遠忽然這樣問她。
“呃?”六兒一臉驚詫仰頭看他。
他看見她臉上驟然顯現的驚,恐慌,和一雙明瞳深處更多的掙紮……“傻丫頭,只是逗你而已!”突地改口,仍是笑的溫煦。
少女低下了頭,沒人知道那一刻她眼中的神情,睫毛蝴蝶般的撲閃,仿佛有些害怕,有些失望,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她都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她只能将自己的臉輕輕的貼在身邊人的胸前。
她鬓邊的發香淡淡的襲入藍衣男子的鼻翼,眉宇間有微微的蹙,惘然,文庭遠的目光落入陽光攏處的遠山,幾經黑眸中翻覆,低頭,攬住少女腰間的臂膀緊了些……就是那樣一句要将帶她離洛陽的話,到底是是心中藏了一夜的念頭,還是一時的戲谑之言,怕只有他自己心裏最是明白。
“走吧,與我去一處有趣地方!”唯有此刻明白無誤,若能守的一時,便是一時,求不得更多,扶這丫頭上馬,一聲清嘯,白蹄烏絕塵而去。
而天上,流雲緩緩滑出雲縫,霞光初初透出。
綠岚岚的邙山起于洛陽城北,沿黃河南岸綿延,縱橫千裏。其間樹木森列,冷翠如雲,藤蘿蒼蒼,雲水低低。登阜遠望,伊洛二川之勝,盡收眼底;向晚時分,山下燈火灼灼,如同天上繁星。
白蹄烏就驅馳在這一片山川小路間,馬蹄嘚嘚,這枯寂的密林中本來寂寥無聲,行的不多時,忽的就有不知自何處傳出一片嘤嘤的小孩子哭聲彌漫進馬蹄急促的去聲中。
文庭遠自道上牽住缰繩,徐徐放緩了馬步,片刻後下馬,辨清聲音,往隐在山坳處的一間山神廟走去,少女便緊緊随在他身邊。
山神廟裏破敗不堪,早已無人供奉,供桌帏布上都結着蛛網
,殘破香案下,幾個衣不蔽體的小孩此刻正擠成一團哭泣,見到有人闖進,頓時更慌的泣成一片。
洛陽六兒何曾見過這樣可憐場面,眼圈油然一紅,已蹲□子詫異問道:“你們的父母在哪裏?怎的丢下你們獨自在這裏?”
那群小孩惶然看向她,便有當中稍大點的一個孩子怯生生的回道:“我們都是孤兒!”
“十善哥哥,小乖餓……”他懷裏抱着的一個兩三歲的女娃兒這刻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那哭聲撕心裂肺,六兒瞅着,臉上又是慌張又是難過,正為難着,身旁抖然多出一雙手,卻是文庭遠将馬背上帶的幹糧正遞給了她。
六兒才将那幹糧遞過去些,便被四處伸來的幾雙手瞬時間搶個精光,眼見那幾個小孩狼吞虎咽起來,顯然已經餓了很長時間。
“沒有人照看你們?”文庭遠立身山神廟中,巡看四周,低聲問道。
“闼哥哥出去找吃的了,但是一天都沒有回來……”仍是那個大點的孩子低低回答他道。
顯然他們口中的闼哥哥不知道何事耽擱了,到此刻還沒有回轉,這幾個孩子既還沒有謀生能力,便只得忍餓等着,文庭遠與六兒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處理這些孩子,便聽到外面終于傳來被企盼了很久的急促腳步聲,伴一聲響亮傳來:“十善,我回來了,你們等急了吧?”
“是闼哥哥!”原本淌淚的山神廟裏的這群小孩子頓時雀躍起來。
文庭遠轉目看向山神廟門口,一褴褛着上身的少年此刻正急匆匆往這邊趕來,手中只捧着幾個山野果,看到他一驚,目光中冷意頓現,上下打量着這兩個突然出現在山神廟中的陌生人。
他身上多處傷痕,有的仍兀自流着血,也并不曾管顧,目光繞過擋在門口的兩人,看清山神廟中這刻情形時,頓時怒聲喝出:“十善,你們怎敢随便吃外人的東西!”
那群孩子被他臉上神色吓住,便有年弱的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這般不講理,既丢下他們一天不管,難道還讓他們餓壞不成!”六兒走到少年跟前,不覺狠狠的瞪了這少年一眼,蹲下摟住最小的一個孩子:“小乖,不哭,我們不理他!”
小乖卻仍在眼睜睜的看着那少年,直到少年勉強點了點頭,才忙将自己手上的食物急急的塞進嘴中。
“大哥,我給你留了一半的餅……”仍是那剛才
說話的最大的孩子,也約莫十歲左右,将自己手中撕了一半的餅塞到少年手中。
少年看了看他手中的餅,眉間一松:“大哥不餓,十善吃罷!”
十善拿着餅的手卻不肯收回。
“那分給妹妹們吃吧……”少年看了眼其它的幾個孩子,十善懂事的走了回去,将餅均勻的分了下去。
六兒這時看向這少年的眼中才有了些暖色,仍是不免有些嗔怪:“你将這些小孩丢在這邊,若真是遇到壞人怎麽辦?”
“總比讓他們活活等着餓死強……”少年睨了一眼眼前的兩人,目光中暗影沉沉又起:“你們這些富人家的少爺小姐,自然不知道餓是什麽滋味……”說話時,少年臉上露出比最漆黑的夜還要沉重的傷痛。
“大哥出去找活,弟弟妹妹有十善照顧着!”另一邊,十善這時應聲道。
六兒張着嘴,一時愣在當場。
“聽口音,你們是從河北逃難來的?”山神廟中一直未再說話的藍衣男子忽然問道。
少年眸中一驚,冷冷的看向文庭遠,被文庭遠眼中的神色懾住,遂點點頭:
“今年黃河改道,整個村子都被淹了,顆粒無收,縣上仍派人來收傜賦,這幾個孩子的爹娘都被衙役給活活打死了,我一路帶着他們逃竄,聽說洛陽富庶,原本以為可以憑力氣養活他們……”少年舉起傷痕累累的雙手,冷笑着:“誰知到了那裏都是一樣,老百姓都活不下去!”
“你們說,這世道,憑什麽你們酒肉飽肚,我們窮人卻連活下去的路也沒有?”少年狠狠的将自己手中的野果子扔在地上,怒視着對面前衣飾華麗的二人,狂笑而出。
六兒被他無望的笑聲吓的退後幾步,十四年中,她還從未見過有人有那樣絕望的眼神,一雙美麗眸子中的驚慌漸漸淡去,只餘同情目光,思索了片刻,取下頸中一枚玉石:“給你!”小心用自己的一雙手托到少年面前。
小小一雙手心,當中擱着的便是她自小從未曾離身佩戴的一塊和田玉石,原是娘在出生時親自為她戴上的貼身之物,彌足珍貴。原本,她也是要将這樣一件意義不一樣的物事給了另一個人,六兒的眼底目光便悄悄的掠過身邊的藍衣男子……低頭又想了片刻,一并将系發的絲帶扯了下來,也遞給那個少年。
少年原本漠無表情的臉上,在陡然看到身前的嬌小少年長發傾瀉,
竟然是個小女兒時,眉眼間略微驚愕,但低頭看清少女送上的施舍,冷酷的臉色卻更冷了。
“我出來的匆忙,這塊玉石給你去換些食物吧……”六兒怯怯看了那少年一眼,看他眉間愈發冷漠,咬着嘴唇道:“你總不能讓這些孩子跟着你餓肚子……”
少年鼻中再度哼出一聲,沒有正眼看她。
“這絲帶上有我的名字,莫總管看過後就會明白……”六兒将兩樣物事硬塞到少年的掌心:“有了差事,你就能憑自己的力氣養活他們!”
少年的眼神這時才微顫,低頭看向她的掌心,雪白的絲帶上,末端果然用白絲線淺淺繡了一個“惜”字,卻仍是未接。
六兒伸出的手便尴尬的落在半空中,目光求助般望向身邊的文庭遠,文庭遠的臉色卻是另一種的深,她幾次三番見過他這種神色,在樂游園的夜色中,在聽聞長衫的劇變後,如今,又是在聽了這少年的流離身世後……
“雖是天禍人災,但這天下并非只你一人臨難,你若決意等死,又何須在這裏忿忿不平!”文庭遠忽然冷色說道。
不妨他如此說出,少年的眼神更冷酷,拼死般盯向這藍衣男子的黑瞳,不其然望見那雙看似平靜的潭底下同樣急劇湧動的暗潮,眼中一愣,文庭遠卻在這一刻已然轉身大步離開。
“六兒,這等人,只懂逞匹夫之勇,便任他自生自滅,不用去憐惜他!”
少女眼中一慌,只得将手上的玉石絲帶擱在地上,匆匆趕上他背影,幸好見文庭遠仍等在山神廟外面,此時伸出手,沉默着将她引回身邊,仍是上馬離開。
“自生自滅”……耳邊回蕩着這句話,甫走出山神廟的少年,遠遠望着那一騎二人再度消失在邙山的深翠中,目光思量了片刻,突然尖銳起來……
那身側握着的一對拳,便握的此生從未有過的緊。
還是原來的那條山道,飛馳的駿馬上,藍衣男子臉上的郁結始終凝滞在眼角邊,六兒只是瞅着,半聲不敢言,驀地文庭遠收馬勒缰,徑自躍下馬背。
少女在馬背上擔憂的看住他,一頭失去禁锢的長發霧般的垂在肩頭,不時被風吹亂……路邊的一枝粉色桃花開的正好,花色沾染水露,粉□沾染樹下漸漸走近的人。
那男子此刻小心從那樹開的正好的桃花中截下一段花枝,自懷中取出柄小刀削去褐色樹皮,回身,對她低
道:“過來!”
六兒依言下馬,走去他身邊,眼中仍是擔憂。
“轉過身去!”文庭遠又道。
少女不知道他将所為,呆呆轉身,忽覺頸上一陣溫熱,有人用手為她挽起那一瀑青絲,将那仍帶着桃木清香的桃花木簪插入她的如雲發間。
“這樣行嗎?”那藍衣男子低聲問道。
少女臉上一時飛紅,粉粉如桃花印上雙腮,轉過去的臻首後,那一截花開含露的桃花正在風中輕舞。
文庭遠清冷的臉上此刻才有笑意淺淺透出:“果真是好看的!”
六兒臉更紅的不知将目光放往何處,卻低籲出一口氣,小聲道:“我以為你還在生氣?”
“我為何生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我若無力更改這一切,空是抱怨,于那少年又有何異?”低低一聲嘆道,文庭遠輕輕掰轉這少女的雙肩,攤開她的手心,将自己尚握着的那柄彎刀放進她的手心。
“我有一個妹妹,比你年紀還大幾歲,”他低道:“她平常不喜女紅,卻喜歡舞刀動槍,所以我這回請洛陽最有名的鐵匠做了把銀弓,算是回去給她的禮物!”
六兒聞言縮手,卻被他緊緊握住:“但這一柄銀月彎刀,卻是我昨夜特意讓人為你趕制出來的!”他将那少女的十指合上刀鞘,形色鄭重:“我沒想過會在洛陽碰到另一個和秀寧一樣愛惹麻煩的丫頭,本來……只是留下給自己作個念想!”
月牙一樣的彎刀,小巧精致,當中便映出一張少女吃驚的臉孔。
“如今亂世已起,我将它送于你,我若不在洛陽的日子裏,希望六兒可以用它來保全自己!”那男子仰頭,對着浩瀚的洛地天空,一字一字清晰從他喉中吐出。
六兒只覺得被他攥緊的手指生生的疼,另有一股悲涼自心中不覺油然生出。
“你看看,與你臂彎上的銀月是否是一樣的?”這面前男子卻又說道。
“月亮……”六兒張唇,更又是呆住。
低頭,默默将自己的右手半截衣袖擄至臂肘,粉雪一團的皓腕上,果然有一輪彎彎的月牙,這手中彎刀的形狀便和她手臂上的那道月牙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