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洛陽古城之十一
密林裏人跡罕至,因終年彌漫着暗色的氣體,鳥獸經絕,只有遠空高處,偶爾飛鳥經過,落下幾片凋羽,但這片林子邊緣,卻有一泓清練從高聳的山壁上陡然垂下,飛瀉珠玉……濕潤了這一片空氣。
面前壁立千丈,已無路可去。
本應通向邙澤墨家山莊的一段路,突然就平白無故的消失在了眼前的這一片叢林中……文庭遠不覺對着那一片高聳的陡壁陷入沉思。
六兒越過他,好奇向着那潭瀑布走近:“這墨家莊園果然在這裏,又為何突然沒了路?”飛濺的水流擊在亂石上,細雨般落在她向着陽光的精致臉頰上,她将手心放入那冰涼清澈的山泉中:“你看,這有流水……”她忽然指着藤蔓下的一泓綠水喊道。
水色青碧,奇怪的是,那水中居然散落着點點殷紅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流水中,美麗不可方物……可環顧四周,哪裏來的桃樹落下來桃花?
而眼前那一泓綠水從石中忽然湧出,水量不大,但水勢卻有些湍急,但除了這絕壁,卻再沒有其它地方是它的源頭了。
六兒四處打量着,扭頭對上文庭遠的目光。
“這水源就在這片壁崖後,只是不知道怎麽過去……”文庭遠忽對她笑道。
“你确認這後面的不會仍是石壁?”少女疑惑着看向他。
文庭遠點點頭:“墨家以機關見長,既是隐于世,便不會輕易放人進去!這都是幾代之前的事,你不知道也是自然的!”
六兒聽的似懂非懂,望着眼前的那一片巨大山石,只見光漆可見,壓根不可能攀援上去……她手指無聊将這一片石壁可及處一一拍遍,拂上一處只覺手下冰涼異樣,微一用力,只聽轟隆一聲,那山壁竟徑自裂出個一丈寬的口子來。
她被唬了一跳,幾步跑回文庭遠身邊,斟酌片刻,文庭遠便牽了她的手走進那處裂壁,只見一線微光陡然從壁頂射來,堪堪照亮眼前一線之路,夾壁中隐隐有水聲流淌,水道旁尚有別路,兩人沿着流水婉轉往前行去,驀地眼前一亮,已轉出壁崖,人在三面清風中。
“又有荷花……”六兒又是驚呼道,面上的神色一時更有些古怪。
只放眼望去,面前碧荷點點,水波漣漣,窮盡眼眸也望不見盡頭。……難道那傳說中的墨家莊園就藏在這一方荷花田中,她回頭和文庭遠相顧一視,見他也仿佛未曾預料到
,眼中滿是詫異。
一道石屏風後靜靜泊着一艘小舟,文庭遠跳上船去:“看來這船倒經常有人來看顧!”見六兒尚呆在岸上,便在船頭牽了她的手上船,一手蕩槳,小船已悠悠滑離堤岸。
碧波撫岸,十裏方塘,荷香飄動,蓮葉稠稠。
槳入綠波,波心皺。
小船嗤的一聲穿入蓮葉叢中,少女倒坐舟尾,只見頭頂碧葉深深,陽光偶爾穿過,落下碎碎細影,便側頭問持漿坐在船頭的男子:“你怎會知道是這條路?”
文庭遠用漿指着幾處荷花,揚眉而笑。
六兒看的清楚了,果然一路都是些殘荷斷肢,傷痕半新,有風拂過,她笑眯眯道:“這地方我早些定來過!”
“怕是夢裏來過!”文庭遠不免揚唇笑她道。
少女聽了他這樣笑話,也只得傻傻笑着,見他端坐船頭,藍色領口粘了幾絲落發,便小心摸了船舷過去,在他肩頭本想撚去,猶豫了下,反手卻偷偷掩入了自己袖中。
這一路過去,果然有一條狹小水道……行的一炷香功夫,有水風徐徐穿透密實的荷葉而來,少女欣喜随手折下一只長實的蓮蓬,蓮子入口味苦,但細嚼後自有一股甘甜,遂剝了粒遞到那男子身前,示意他拿手去接。
文庭遠卻俯身,薄唇微動已從她素手上撷取入口,黑瞳含笑看她臉色驟紅着如盛夏芙蓉:“小心了……”他忽道,話音未落,船頭已“嘭”的觸上另一處堤岸。
此時日光漸西,荷塘之外盡頭,是碧竹千杆道旁林立,沿徑而入,竹林深處卻豁然開朗,一座木橋通向一個小小村落,橋旁一個簡簡單單的茶寮。
再遠處,炊煙已起,雀鳥歸巢,隐隐傳來人聲。
有老農從竹林中放歌而來,須發皆白如畫中仙,扛着鋤頭途徑木橋,見橋上立着的這兩個陌生年輕人,也不驚訝,上下打量了番,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年輕人從何處來?來墨家山莊幹什麽?”
“老伯,這裏就是邙澤的墨家山莊!”六兒奇道。
老農笑而不答,只颔首應是。
“敢問老伯,墨辛平可住在這裏?”文庭遠又問。
老農面上微微一訝:“你們找辛平作什麽?”言下中仿佛是與那位墨先生甚為相熟。
“在下有些事要請教墨先生。”文庭遠
恭敬說道。
“可是要請他出山?”老農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貌。
“早先也有人來過,都退回去了,兩位不如早點回去,他是不會離開邙澤的!”老人家說罷,哈哈大笑而去,行的十幾步路,卻又爽朗道:“你們能進得墨家山莊也是有緣,清風作伴,門前五棵柳,那便是他家了,你若見到他,就道葛老兒問他的好,叫他明日來我家将那幾株奇怪的草藥帶回去看看……”
清風作伴,門前五棵柳,一座竹樓,本是清靜所在。
此刻院門洞敞着,樓門也是大開,主人卻并不在:“這墨先生怕是剛巧出去了!”六兒四處探看了一遍,不由得小小失望道。
文庭遠目光及處,卻被院中那棵老松樹下的一盤棋局所引,拾步走近,只是一經觸目,便覺膽顫心裂,冷汗疊出。
白子偏作一處孤立無援,黑子做星子狀散布棋盤間,看似松散,卻是絲繭般将白子一層層圍至密不透氣,不知何時會發勢撲殺吞滅一切,是故,這白子末路便是九死一生,安于現狀,不過求得早死晚死之數。若是釜底抽薪,傾巢而出,雖則兇險萬分,前路未知,預定的九死一生怕也難改多少,但牽一發而動全局,于亂世中騰挪,也難保不定就存了一分勝算?
然這一份渺茫勝算,仍是要占盡了天時地利,更不知要傾覆了多少無辜性命,是故這天下,又當真會有幾個人敢去輕易決斷嘗試?
文庭遠眼看着這一局棋,眼中瞳光疊疊飛閃過,如被所引,一步步走入深淵,癡癡自棋龛中拿起粒白子,卻終是遲遲不能落下……松風過耳,便如有千軍萬馬向他喑啞厮殺而來,手捏棋子的晉陽少年額際,忽的已有冷汗沁出!
“公子既已入局,為何還不肯落子?”這一刻,更的便有一個清朗的聲音自風中傳來:“公子此來,所為的,不也正是這樣一局棋的出路?”
人未見,聲已突兀而至,六兒一時驚的四處探看,卻只見眼前一片清一的綠色,哪有半個人影,那個聲音确是清晰入耳,仿佛便在身周一尺之地說出。
她再回頭看那個與先前判若兩人的藍衣男子,眼見着文庭遠凝唇冷目,望着那一盤珍珑棋局,眼中仿佛突然間就有了看不見的重負,喃喃自道:“退是死路一條,進則勝算幾乎,更免不得遭天下诟病,留了千古罵名……難道天于李家,果真是覆水傾舟的命運不成!”話說完時,黑瞳中已是一片慘烈愈裂。
饒是這樣低的自言自語,那個忽然傳來的聲音仍仿佛是聽見了,也是長長嘆出一聲。
文庭遠這刻轉過身姿,不再望這盤殘局,眉關如割,徐徐揚起面目在邙澤的這片山水間:“還請先生看在當初晉陽露水之交,給文庭遠一個明示!”說罷,長袍一揚,單膝跪下,對着天地間,便是深深的一拜。
眼前突如其來的這一切,便讓他身後的少女懵然如身遭雷擊,一時愣在當場,一徑看清文庭遠面目上哀默……頃刻間,眼角也已有淚珠滾滾湧出,默默上前,一道跪在了這男子的身邊。
松風灌耳。
仿佛是這個晉陽少年天地為之動容的一跪,連那個清朗的聲音也沉默了。……只有四面秦風,吹側耳畔,似乎要将那千般人生苦楚皆盡吹去。
良久,那清朗聲音緩緩道:“死生何懼,二公子心中本已有定論,如今入山莊來,也不過是抱的萬分之一的希冀。”
“死生何懼,但若如蝼蟻般被人踐踏而死,文庭遠雖死猶恨!”那晉陽少年便道。
“二公子果真是血性之人,天降大任所在……然而公子既然是個明白人,心意如此,又何必再來這一趟!”那清越的聲音一記嘆息,飄過水面而來。
文庭遠黝沉暗寂的眸中閃過一絲陡亮,朝着那聲音的方向仍是一拜:“只盼大禍之前,還請先生出山,一并勸服家父!”語聲铿然,仿佛是一閘被幽閉的洪水終于得以傾瀉而出,卻激起更千層的浪花,一張英挺的臉上此時露出的已是凜絕之色。
“我只是信口一說,又怎能受二公子這一拜!”一人頭戴青竹笠,身穿青蓑衣,這時從綠湖的荷葉間徐徐站起,臨波踏來,及至二人面前,便仿佛沒看見似的便要離開。
文庭遠從地上站起,追上幾步,語意懇切:“先生留步,家父常談及先生是天下奇才,若能請先生與庭遠一起共赴晉陽,說服家父,舉事必成,墨先生也不忍看當年故友蒙難……”
那蓑衣人卻仿佛連半個字都不曾聽到,腳下一步都不肯停。
“先生……”文庭遠眼中掠過失望,此刻卻再不阻攔,任由着那蓑衣人自行離開。
眼見那人即将消失在竹林子的暗裏,蓑衣的一角卻忽然被拉住:“先生……”那頭戴青笠的人便有些不悅的回頭,看清攔阻人的面容時,眼底流轉過一絲震驚,卻又瞬間變成了清露般和潤的笑
意:“小姑娘這是要阻我去路?”
“你就是傳說中的墨家人?……”六兒仰臉,眼中尚有水霧不及散去:“他既有求于您,必然也是不得已,先生為什麽不能幫他?”
墨辛平低頭,細細的看進那恍惚相識的眉梢眼角:“獨尊儒術,廢黜百家,墨家流派早在武帝時候就已不在,如今邙澤中人雖是墨姓,卻再不是當初的墨家傳人!”說罷,眼中掠過一陣輕易不能察覺的痛色,複低道:“姑娘還是和二公子一道回去吧!”
看看面前的青衣人,又回頭遠遠望了望那仍靜靜杵立在湖畔邊的沉重身影,少女攥着這人的衣袖卻并未松。
青衣人淡淡一笑,面上卻瞬間清冷如松映寒潭,喃喃道:“小姑娘,你可看見對面坡上那一片紅楓林……”
六兒一愣,不由得随他手指方向,一峰四方而起,上穹卻是橢圓,便如……一座巨大墳茔,而生于其上的那一片紅樹林在一片暮春的濃烈綠色中便是觸目驚心如大灘的濃血。
六兒怔怔看回這位邙澤中的墨先生,不知他所指?
“算來已是十五年前……”面前這人卻清聲道,明月一般的眼中已掠過層層暗雲:“墨家自武帝後便隐入邙澤,賭誓從此再不過問世間之事,與尋常人般種田耕地,隐逸山間……這樣的日子過了幾百年,無論外間鐵馬金戈,邙澤的平靜卻從未被打破,然則十五年前,卻有一個血性墨家少年因不滿暴戾之政,行刺于當今皇帝事敗,至此給墨家招來滅頂之災,當時官兵入邙澤,除幾人幸免遇難,其餘墨家六百餘口後來皆葬在這山上……”
“先生……”平靜之言述來,卻聽的人心膽巨寒,六兒眉間大恸,拉着這人衣角的手不知覺的松了,一雙瞳子中已充滿晶瑩淚水。
“辛平無能,适逢大難,卻不能陪伴我妻身旁,及至她死後一年才知兇性,而如今我的妻子,還有當時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的衣冠便葬在此處,辛平此生立志,再不會棄她二人半步,若違誓,必使肝腸寸斷,裂心而死!!”蓑衣人的手指正指着不遠處湖邊的另一個青冢,回頭這時道:“小姑娘如今是否還要讓我離開這裏?”
再看這小女娃幾分相似于亡妻的容顏,竟又是微微一笑,只是這微微一笑中,竟似比平常人哭時還讓人難過的苦澀和難以言敘,見六兒眉眼間神色凄迷,顯是難過已極,卻又柔聲道:“天色已晚,今天你二人就留在竹樓,待明日再回去吧!”
六兒仰目看着這人,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心痛難忍,也不知緣起邙澤的這段□,還是另外的因由,默默的跟着這人轉了身,仍是往竹樓走回……片刻後,那墨先生忽又在前面低道:“辛平夜觀天象,紫微星光芒如今已弱,破軍有異動之勢,軌跡不測,卻當無立時隕落的可能!”
破軍,是北鬥第七星,主戰,如今天下亂象已生,而破軍光芒業已大盛。
少女張着嘴,愣愣聽着這一番話,一時想到風長衫,一時又遠遠的看向那邊的的文庭遠,不知這些可會跟她認識的這兩個男子會有關聯……這樣胡思亂想着,待走到原處,文庭遠的眼中已如怒潮後的風平浪盡,唇邊含着抹笑,凝視着兩人走來:“先生……”他伸手一揖,卻被墨辛平擡手微擋。
“墨家山莊中沒有這些虛禮,晉陽那段日子,二公子尚且還小,在下也未料到這麽多年過去,竟然還會在此間遇上二公子!今晚你倆且留下,嘗嘗我新釣的魚,尚有桃花未謝,甚好!”
他這時轉身對少女道:“丫頭,替叔叔去擇些枝上未謝的桃花來……”
六兒看向文庭遠,見文庭遠點點頭,面前二人的神色都不似剛才那般激烈,雖則滿腹疑問,卻是滿心歡喜着跑去摘桃花。
墨先生遙遙看着這少女背影消失了,才轉回視線:“看來二公子瞞的是好。”
文庭遠眼中不由一亂,苦笑道:“先生知晉陽形式如刀口舔血,我本不該再連帶無辜的她入局!”
墨辛平不由得将目光移向遠處,也不知是贊同還是嘆息:“集天地精華,公子以龍章鳳姿出入塵世間,必将帶起一番羁絆,二公子且随我進來吧……”
文庭遠聞言,微低眸思索着,腳下卻已不停,跟随墨辛平進入竹樓。
天上流雲簌簌,穿越百年不息,綠湖邊柳下一陣琴聲追憶如流水,十四年間也不曾變過。
……短歌終,明月缺。郁郁青冢,中有佳人。苌弘化碧,可記我思……少女默默的坐在柳樹下,托着雙頰,聽着墨先生撥弦而歌。
無端的愁緒,悄然爬上這少女的眉梢,她卻兀自不知。
“丫頭心中可是有事?”墨辛平突然停琴,清聲問她。
那沉默的少女只是搖頭不語。
“二公子瞞你自然有他的道理……”墨先生一語道破這少女心中掩藏之
事:“對他而言,你知道的越多對你并無好處,人生緣分,來如春風,去如朝露,原本求不得更多!”
六兒不由得轉頭,定定的看着竹樓那扇窗上印着的修長身影,眼中有明月升起,卻一次次的又被流雲徐徐遮掩。
“六兒雖則不舍他離開,只是……”感覺到墨先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憐憫,少女轉過頭,眨眨眼睛,不讓眼淚突然落下來:“只是他縱然是為了我好,但六兒什麽都不知道,心裏空空的什麽都不裝,如今就全都是不安了!”
少女咬着雙唇,黯然低下了頭。“六兒如今只想他是平安的,若有它日,即便早已忘記了六兒,也能再回洛陽看看!”
墨先生聽着她這樣一句話,便輕輕嗟嘆出一聲。
“六兒知道,墨先生一定覺得六兒太貪心了……”那小丫頭又垂頭喃喃低道。
墨辛平聽罷此言,嘴角依舊噙笑,清瞳中卻再藏不住一種黯然閃過:“夜了,早些睡吧……”他忽然說道,眼看着那個小小的身影婀娜就此走入竹樓,背影相熟至深,握着琴弦的手便是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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