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誰主天下之二
雨勢滂沱,在還是初夏的天空,下的觸目驚心,一把黑桐傘頂雨而來,素白手指擎着,雨點綿綿噼啪打在傘面上有聲,半截子綠綢衫裙曳過石板,長久的便被悉數沾上灰色的泥污。
四目顧盼,空無一人的樂游園中,此刻連鳥兒都思避雨巢中,更何況是人,那少女腳下的步子卻不肯歇,一歇,就仿佛斷絕了那男子躍馬而來的最後煙塵。
“回去吧……”風長衫忍不住勸道,他的眼睛掃過雨霧中的四周,目光不得已在遙遠的灰色天際中搜尋,仿佛想在那裏找到一個落點。
卻,終是遍尋不着。
人終是這樣,若存了一種希望,不到幻滅,不肯回頭。
于他如此,于這面前的少女,又何嘗不是。
風長衫終于不再說話,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
流觞亭,八角依舊,雨絲斜風而來,打濕了地上青磚,竟還有人抱頭坐在亭子一角,一個畫軸便從那人的懷中探出。
風長衫眼中不妨一震,眼梢更冷不丁瞅見身邊的少女已拾裙奔了過去,風借雨勢,将她手中的傘兒追走,少女也渾然不睬,只目光片刻不移的緊緊鎖住了那亭子上酣睡的人,那種驚喜的雀躍,但憑那雨水沖刷着陡然暴露在天地間風雨中的單薄身體……
流觞亭上憩息的人終有所察覺,然那樣一絲尋常異動,卻迅即的被連綿的雨聲追去,此刻胳膊微動,便露出一張樸實的尋常臉色來,眉間滄桑,原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風長衫第一眼便認出他是昨日相逢過的老者。
少女的腳步也驟然停留在了那一刻,離當日舊地幾步之隔後,如被封凍而立,失望的再不能邁前一步。
風雨聲催動如咒,亭上的老人睡的太沉,顯然疲倦已極,他懷中那樣小心翼翼護着的畫軸卻因為這一番動靜,咕嚕嚕滑出他懷中,被疾風一吹,沿着臺階滾進亭前已然積起的雨水中……良久後,便有綠綢裙下一雙纖足終于走前一步,彎身拾起已然濕了大片的畫兒。
那樣的十指纖長,執着帕子一遍遍的擦拭着畫軸,也一遍遍的抖着,少女長久木然的看向亭中,看着那陌生老人依舊睡的酣熟,終至有一刻真實省悟到,或許此生,果真是再見不到那個人了,再見不到了……
與君曾經相約去看的舊時花,但當日之花,卻全部落盡了。
那
個人,卻終于沒有在最後一刻趕來,花,卻真的最後落盡了。
她終是沒有忍住,打開了那個畫軸:
畫上原本應是個依水而立的婷婷女子,紫衫流動,淺笑盈盈,下筆的人對畫上的女子刻畫極深,一筆一劃莫不細致,只是那畫如今沾了水,上半闕女子的面容便已然模糊成一片,再看不清了。
少女長久的看着這樣一副再看不清容顏的畫,終于,拿絹帕小心的擦去這畫中女子面目上披覆的處處水污,仍是卷成軸,彎腰放回到老人的身邊,然後,側身,離開。
所過之處,人蹤俱無,她雙眼模糊的看向樂游園深處:“長衫,我們走吧……”少女後來道。
少年于她身後為她撐起傘時,只見這女孩滿頭滿頰的水,再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偷偷留下的淚水,這刻仰頭,望着他,正愣愣的笑。
那樣再無路可走的笑靥,風長衫的心中無端一緊,這又豈還會是當初那個從來天真的王家少女。
然,早已預見的烽火終于四燎而起,洛陽城天翻地覆幾次劫,而這天地飄搖風雨中,無一人可以幸免劫難。
即便于這樣一個與世無争的少小女子都再不能!
宣化街上,這驟然滂沱起來的大街上,除了過眼處的灰色,就是天幕間的一片無邊的雪亮,他一路牽着她的手行至這邊,衣衫俱透,那身魂俱殇的少女終于不支軟倒在他懷中,書生幾乎是在一剎那恨起自己的百無一用來。
觸手,那樣一張稚嫩清麗的面頰滾燙灼人的可怕,風長衫的手腳抖然慌亂起來:“六兒……”他小聲呼喚着這個丫頭的名字,六兒蒼白着臉頰,木木然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有傷心欲絕再不能與任何人可說出。
而雨依然不止,少年護着舊時的少女躲在誰家的屋檐下,用自己身軀将她盡量的擋在這片風雨的侵襲之外,再去想那宅子中此刻已然發現不見了這少女的可能情形,想起這少女的父親若知曉他獨自帶走了他的女兒,那種面上的雷霆怒容……洛陽這難得一見的急雨中,忽然就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折過前一條街道,轉進了宣化街,幾個兵丁的身影出現在這片雨幕中,為首的鐵甲男子高坐在馬背上,目光也似在同一時刻對視上另一個無助男子的秀氣眸子:“風大人!”年輕的騎将在雨中揖道。
風長衫卻不認得這騎将,只能禮節性的颔了一下
頭。
年輕的騎将稍後從馬上躍下,被雨水打濕的眸中習慣性的冷意澹澹,他一雙寬大手掌霎時撫上風長衫懷中少女的額頭,風長衫甚至來不及去阻擋!
“怎會突然染了風寒?”騎将冷聲開口,不意瞟了一眼那個正不知所措的文弱書生。這樣的一個男子,又憑什麽來護佑他懷中的這個少女!
騎将屈身,将她從風長衫懷中扶正,風長衫的目光和這騎将相對一視,臉上一時暗淡下去,沒有說話,騎将于是将目光重新落在少女的臉龐上……眼前的女子蒼白着雙唇,美麗的臉上此刻丢失了最後一絲一毫的光彩,幾縷發絲遮住黑眸,他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眼睛,卻也從未見過這樣絕望的眼睛!
當時,他曾有的絕望,會不會也和此刻她這雙眸子中的一樣!
“小姐!”他陌生着嗓子低聲喊她。
少女勉強擡開眼睛,卻依稀看見面前有無數雙動着的唇在絮絮的說着,她眨了眨眼睛,只覺眼簾沉重異常,只想就此沉沉睡去,卻忽然就有人捏住了自己的雙頰,将一股辛辣的酒液灌進她的唇中,立時辣的雙眼都嗆出淚水來。
她不得已拼出全身僅餘力氣推開那個灌自己酒的人,大口的喘息着,仰起臉看着那個不知何時出現的騎将,眼中還有不解,但冰冷的肺腑之間卻逐漸暖了起來,她猛然就想起一年之前在東樓那個男子迫她喝下的那碗江南春。
少女的臉上忽然有比醉酒的更醉的酡紅。
“她還在燒着……”年輕的騎将此刻湊近,看着少女臉上異常的酡紅升起:“我送你們回去!”他沉聲道。
風長衫只覺得懷中一輕,那少女已被騎将劈手抱起,在騎将的身後,他慢慢的跟随而去……這一條路上,只有馬蹄噠噠的聲音,仿佛遙遠的回憶,少女的臉上卻忽然有更奇怪的笑容溢出。
…………
天地間的雨不知何時終于停了,少女只看見一滴雨從誰家的檐上緩慢的落下……緩慢到她慢慢的閉上眼睛,等了很久很久,那滴雨卻依然不肯落在她的心田上,她終于沉沉的昏了過去,那滴雨卻下一刻從她的眼眶滑出,落在抱着她的騎将的手腕上。
天地陰霾中,那間洛河邊的大宅子已遠遠在望。
馬蹄聲嘚嘚的回蕩在這條深巷中,年輕的騎将既希望那處即刻就在眼前,能讓懷中的這個病着的少女有個舒适的地方就此
那種繁盛中的花中之王,而她是一個有着牡丹般奪人美麗的少女。
一盞燈籠懸在濡濕的空氣中,紅色的燭光跳躍而出卻沒有一絲溫度,那所大宅子的總管已表情冷冽的立在大門口等他,他看着騎将的目光也是冷冷的。
莫青,他當然記得他,因着一條絲質緞帶,他給予了他和那群孤兒活下去的機會!
但騎将卻并不感激他。
因為這個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和這世上幾乎所有人的是并無兩樣的冷漠!
“劉黑闼!”那個叫莫青的總管這時開口:“你可知罪!”
他目中一愣,卻在這個時候,一種比大宅總管的目光更寒的目光從門楹處穿透而來,他忽然明白到莫青的表情為何如此的怪異!
那是山雨欲來之勢,他從來知道。
“莫青,将六兒接過來!”此刻從高門內走出的人,高高在上的站在高階上,一張冷漠的臉就籠在燈籠的血色中,他說話的語氣沒有半分溫度。
這個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已是這風雨飄搖的隋末,真實盤踞在洛陽的王。命數推進,不但是他劉黑闼,每個人都在一步步的挪動,邁向不知的命程。
青衣的總管颔首,走下臺階來,要從騎将的馬上帶走那仍昏迷着的少女。
…………
終于是無轉圜的餘地了,騎将的喉間澀澀。
曾經,那個少女笑起來的樣子像月牙一般,那樣的笑能熔解他心中塵封已久的冰冷;曾經,那個少女執着絲帶的手暖暖的将一個希望放進自己的手中,那樣的一絲溫暖,二十幾年的歲月中從無有人給予過,是故,是他願意用一生去小心呵護,不致讓它有流失的可能……
可他如今終于要眼睜睜的看着她被帶走,他可以直覺到那個站在高階上的人,此生絕不會再給他任何可能的機會去接近這個女子……他的雙膝“噗嗵”一聲忽然跪在地上,漆冷的夜,那屈膝的一霎也讓他的心瞬時漆黑成一片。
“尚書大人,請将您的女兒許配給我!”
騎将感覺那聲音仿佛不是發自自身的喉中,卻那麽近乎偏執絕望的等待着一個回答。
黑暗中,洛陽王的那雙始終淡漠着的眼睛始有點微震,随之,浮過一絲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