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誰主天下之五

大業十四年三月,宇文化及在江都叛亂,隋炀帝被弑。消息一經傳出,天下皆驚。

這一年的洛陽,春天來的似乎特別的晚。

朝陽升起,陽光金紗般籠罩在萬物,卻依舊驅不散那深藏在骨子裏的寒意。宮牆之上,檐馬走獸枯立冷風中,檐鈴輕響,帶着瑟冷之意。

風長衫用手肘碰了碰身邊的少年,少年冰冷的眼中才有一絲暖意。

“皇上,登基的吉時不能誤了……”風長衫低聲禀道。

楊侗于是點了點頭,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表情凝重,舉步往德陽殿走去。風吹起他的龍紋衮袍,顯出他清瘦的身體,束着十三環金玉革帶的年輕皇帝仿佛脆弱的如同瓷娃娃一般。

通往德陽殿的禦道邊池水環繞,玉階朱梁,紋石為壇,年輕皇帝的腳步忽然停下。

幾個宮女蜂擁着正往這邊小步跑來,急促的叫嚷聲飄蕩在這座宮殿灰色的上空,讓這死寂的宮殿忽然間就有了一絲鮮活的氣息,而那久違的一點人聲也像甘霖一樣忽然落在年輕皇帝早已幹涸的心田……

“二小姐不要跑了,尚書大人知道了,會責罰奴婢們的!”宮女們正圍追着最前面的那個綠衣少女,驀地擡眼看到停駐在不遠處的這一行人,随即紛紛跪下,大氣都不敢出。

那綠衣少女卻懵然不知,回頭見身後人終于沒有再追上來,方籲出心中一口氣,陡然見眼前一抹明黃撞入眼簾,人已觸及那人衣角,她猝然驚住,腳下已跪倒:“皇上恕罪!”

“你且起來……”少年皇帝楊侗的眼中依然沒有一絲表情。

少女聞言站起,一襲綠羅裙,盈盈而立。

“尚書大人為何要派人抓你?”那皇帝似又不經意的問道。

少女眼中不由一愣,看看面前的年輕皇帝,又看向他身後站着的風長衫,這刻,風長衫已然走前一步,低頭道:“皇上,文武百官已經等在德陽殿,請皇上移駕德陽殿!”

楊侗再度看了看自己的這個文臣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說話,依言舉步往德陽殿走去。風長衫緊緊跟上他 ,走了幾步,猛地回頭,對着依然懵在當場的闖禍丫頭狠狠瞪了一眼,以示懲罰。

“二姑娘,尚書大人說了,不能讓你出宮,您就不要再為難奴婢們了……”年輕的皇帝一行已然走遠,那跪着的宮女依然在原地瑟瑟

發抖。

少女眼中的驚慌終究逝去,代之的卻是抹不去的濃濃的悲傷,她舉步踏上那高高的宮閣之上,遠遠眺望着樂游園的方向,洛陽的牡丹花又開了,可是,那個人……如今那個人即便真來了,又可在何處才能再找到她?

他不知這世事造化,是多麽的弄人?

眼前的天宇渾然蒼白,拂過她面龐的春風便也是冷冷的。

德陽殿內,金鼓齊鳴,禮樂聲起,楊侗目光茫然的站在這座大殿上。

納言宣讀新皇帝即位诏書,宣布改年號為皇泰,接着獻上皇帝玉玺,典儀高呼“拜賀”,贊者應和承傳,來使和百官依次向新皇拜賀,山呼萬歲。

此時距離他被逼自缢的皇爺爺的死僅只有兩個月,一切卻都已永久的改變了。

死亡,是将一個人從空氣中連根拔起。

大業十四年五月,長安。李淵廢恭帝侑,即皇帝位于太極殿,建元武德,建國號為唐,是為唐高祖。

六月,李淵立世子建成為皇太子,世民為秦王,元吉為齊王。

七月,李世民至高墌拒薛舉。淺水源之戰後,薛舉病死。

八月,仍以秦王世民為元帥,擊薛舉之子薛仁杲。

同月,在洛陽,李密為王世充所敗,瓦崗軍大潰。

洛陽宮的這處水榭之中,涼風習習,芙蓉已半紅,娉婷水風中,只是空有這樣的景致,在這亂世之中,卻已絕少有人再有心思去欣賞。

六兒踏進這方水榭時,驟然看着那個坐在水邊似已醺然睡去的少年,沒有說話,悄悄的坐到了一邊。似心有靈犀,風長衫卻在下一刻嘴角噙笑,眸子微睜,清輝頓生,一眼看穿面前女子的心意:“六兒此來,是有話要對我說?”

也無怪,至小青梅,郎騎竹馬來,他本是最識她的人。

只是,同居洛陽城,卻終至有一日再不能是兩小無嫌猜。

“爹爹說,讓我來謝謝你這次助他破了瓦崗軍!”少女揉着衣角,低聲道,片刻仰頭,認真打量着風長衫面上這刻的神情。

神情清朗的少年,看似從來都在笑,對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便如一闕流雲,羁散自由,東樓被焚之後,再無人能讀懂他真正的心思和快樂。

風長衫見她認真望着自己的模樣,不由的輕搖頭嘆出,眼

中不免往時觑笑:“只是如此……倒讓我空歡喜了一場,我原以為你爹爹終于肯将你嫁給我了!”

幼時的夥伴臉上一紅,細雨般的拳頭已如往常般招呼上少年單薄的身體,卻沒有看見風長衫秀氣眸子中片刻隐過的那一痕失望,在再次與這少女對視時,重歸風清月明。

半晌,卻仍是低聲問出道:“六兒,你可還在等着他?”落在肩頭的拳頭倏忽的撤去,身上不痛了,少年的心卻早已預知的鈍了一鈍。

側身望去,少女的那只拳頭就愣愣的留在半空中,臉色只一句便成蒼白。

看着這樣的她,東樓的少年忍不住再一次嘆息:“六兒!”他忽然清晰說道:“文庭遠不會那麽容易死去,他應該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男子,終有一日他必會回來!”

皇泰主的同窗謀臣,智克瓦崗軍的年輕軍師,在朝堂上已嶄露頭角,他說出的話擲地有聲,尚無人敢輕易辯駁。

少女自然是信他的,輕輕的點點頭,眼眶中卻又無故溢出了薄薄一層淚,慢慢浸濕了身邊人的長衫一角,她緩緩貼着風長衫坐下,同看那水榭外的一片水風……薄而濕的水風,這般蔓延開來,當中匆匆滑過眼簾前的就是兩度花開花落。

長相思。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遠在千裏之外的西部秦州大地,雖是晚春,從北部吹來的朔風從來的凜冽。

“還是沒有找到?”西征的李唐秦王緩緩落坐在身後榻上,神色微現蒼白,仍是當年的老仆人,在一邊不安的點頭。

夕陽外,軍旗獵獵,瑟風寒冷。

李世民霍然立身而起。

“秦王殿下!”老仆人情急之下只得攔住他的去路:“王世充已在洛陽擁立越王侗為皇帝,殿下此去不吝于羊入虎口,再者,現在秦州這種形式,殿下怎能離開!”

他的腳步驀地停下,回頭看了一眼忠心耿耿的秦王府老管家,黑眸中火光閃動,半晌,涼聲笑道:“我不過出去走走,透透氣!”

年老的李福目視着這俊挺的背影在風中昂然離開,無端的心裏一陣難過。……很久後,他怔怔的看着那斷崗之上,夕陽将李唐二皇子一身籠住水涼金色……那男子一個人孤零零的傲立在秦州的陵原上,直到暮風吹動夜色,他的身影依然立在原處,一動也未曾動過。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是統領唐軍西取隴右大地的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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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李密降唐。

十一月,秦王李世民在秦州堅壁不出,與薛仁杲相持二月有餘,秦軍軍中乏糧,将士離心,大敗之,薛仁杲降。至此,長安西陲再無隐憂。

大業十四年,便在那樣四起的烽火中悄悄的流逝,驀地驚醒時,已是新歲至。

流年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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