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誰主天下之六
武德二年四月,皇泰主禪位于王世充,王世充建元開明,國號鄭。
含涼殿中光線昏暗,四周冷寂。禪位後的皇泰主楊侗側卧在竹塌上,臉上也是漠無表情。殿中清寒,只有零星的幾樣擺設,他久久的躺着,依稀也變成了一件冰冷的擺設,再沒有一絲生氣。
“皇上,用膳了!”從小服侍在他身邊的小允子剛從開啓的宮門縫中接過送來的晚膳,等了長久依舊沒有等到楊侗答話,眼圈一酸,已滾下淚來,回身打開飯龛,見只有兩碟子時蔬,那硬邦邦成一團的米飯,更是沒有一絲溫氣,心中委屈着,淚落的更急。
楊侗聽到身邊壓抑的哭聲,不由得擡起一張益發清瘦的臉來:“怎麽哭了……”他勉強對這小太監擠出一個笑臉,這木然笑容卻讓小允子哭的益發起勁。
“跟着我讓你受苦了!改天我讓長衫想個法子将你遣出含涼殿!”被廢黜的皇帝的聲音猶如一陣風般的虛無缥缈,小允子這時卻一下子撲上前抱住了他垂在竹塌下的雙足:“小允子從小跟在皇上身邊,皇上不要小允子,奴才以後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親人了……”
小允子哭的眼淚橫流,楊侗的眼中也酸酸的。
“小允子,不要再稱我為皇上了”,見那孩子始終跪着,他無奈搖頭,對着這小太監伸出手去,不多的動作,已覺吃力:“起來吧,我只是随口說說……”
“皇上……”小允子仍挂着淚。
“你還是像以前那樣稱呼我為公子吧……”楊侗輕聲道。
小允子于是屏住眼淚點點頭:“公子,我已經挑去了外面的冷飯,公子好歹吃點!”
楊侗已經一天滴水未進,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卻仍自搖搖頭,目光望向灰暗的殿外:“你去把我的琴拿來……”
小允子于是含着淚抱來了楊侗從不離身的那具獨幽琴。
含涼殿外有一處小坡,坡上有株孤松,傳說前朝的一位妃子便曾經吊死在這上面,孤魂遲遲不肯散去。楊侗就抱着獨幽琴,緩步拾階而上,松聲陣陣,孤濤如訴。
小允子瑟縮的跟在他身後。
月色霜白,楊侗端坐于琴前,長指微撥,獨幽琴發出水波不定,泉聲幽鳴。
夜染繁華處眉雨壓殊途燈挑三四孤酒暖六五壺
妄言兒時酷輕屑竹馬苦暮緩車流擾狂徒
緣分淑與妩眉上惹花露
裙風少年誤相悅恨兩路
聲聲喚羅曼楚楚招嫣目
世時荒蕪長孤獨
一曲罷了,彈琴的他怔怔的望着含涼殿外的茫茫夜色,仿佛入定。夜風吹得他單薄春衫瑟瑟而動,他的眉目卻已仿佛凍結,
當另一個人影緩緩自含涼殿後巨大的
檐影中步出,仰頭望向小坡上那個落寂的身影,眉川如何不成壑?
四目相交。
“長衫……”那入定的人卻微微一笑,笑容宛如落花寂寞:“你怎的來了!”
“我來看看你!”風長衫信步上坡,落座,輕落一笑,斂去眉間愁緒:“還給你帶了酒!”
楊侗不由得略微嘆出:“可惜,我這兒如今要找出對酒杯都難!”
風長衫眉間益痛,卻突然從袖中取出雙酒杯來,鄭重擺在琴幾上:“虧得我臨來時突然想起!”
兩人相視一笑,個中愁苦自知。
春來遲遲,月色清冷。
“果真是好酒!”楊侗笑看着杯中酒色,琥珀清冽,神情若有所思:“自從東樓被燒後,我記得長衫已不再制酒,何時又有的心致?”
風長衫低頭拊拊衣袖,不語。
楊侗收在眼中,道:“酒入愁腸愁更愁,你是明白人,何必還要來趟這趟渾水!”
風長衫眼中暗色一過,擡頭時卻已是月朗星稀:“還記得你我在長安求學時,那時你雖是越王侗的身份,我卻并不賣你的帳,那般奚落你,讓你下不來臺面,你卻并不惱我……”
楊侗依稀笑笑:“你那時候就說,我不是一個可以掌控天下的人,大隋的江山若是落在我的手上必然毀之早晚……”
風長衫聞言,眼中又一暗,低道:“你還記得!”
“你說的話若是傳到皇爺爺的耳中,風長衫就是死了白次千次都不為過……”皇泰主盯着面前的這位昔日太學中的好友:“但是我不惱你,因為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話,大隋必亡,只是我不知道最後卻真的葬在我手上!”他手中的酒杯被攥緊:“啵”的一聲,酒漿四溢,污了他一聲月白外袍。
“公子……”小允子撲上來,被他揮手制止。
“千裏堤岸,隐患長矣,并非你一人之力能挽回,你本不該這樣自責!”風長衫眼中若有所苦。
楊侗笑笑,站起,走到土坡邊,衰草沒膝而過,他目光涼涼的落在遠處的宮殿檐角:“我是楊家的子孫,結局早已知曉,只是長衫……我如今只求你最後一件事!”他目光回轉,已有一絲暖意:“長安時你曾告訴我,你的志向是清風野鶴,逍遙天下,時至今時今日,你為何還不離去?”
“若只是為了我……你大可不必再留在此處!”楊侗淡淡道。
“我會設法救你出這牢籠!”風長衫眉間一冷。
楊侗卻搖搖頭,苦笑:“這含涼殿是個牢籠,這天下豈不是一個更大的牢籠,你讓我往哪裏去!”
他已無處可去,作為隋的皇室,大廈已傾,豈有完卵,他不過是在掙着自
己最後的宿命,以一個皇孫該有的面目,要死也要死得有尊嚴。
“楊侗!”風長衫心中一痛。
“長衫,馬上就是宮禁了,你該離開了!”皇泰主緩緩道:“再不走,怕你這一輩子都要拘禁在這宮城中,帶上她,走吧……”
風長衫手中的酒杯“啪”的一聲落地,跌的粉碎:“你知道?”
皇泰主眉間深深一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知道!”他頓頓:“你莫怪我……你說的對,我那時實在是怕獨自面對天下間的虎狼之心,才生私心以往日的情義留下你,但如今還算為時不晚,我的事,從此刻起,你不要再管!”
“長衫,王世充和我,或者說,那女子和我,你選擇哪個都輸不起啊!”看着舊日同窗眉目間陡然升騰的痛苦掙紮,楊侗對着他搖頭一笑,步履蹒跚的走下土坡。
仿佛是一個晚上,他眉間的孤冷更多。
“你以為單憑獨孤機,裴仁基兄弟,就能扳倒王世充?!”身後忽然傳來冷涼的诘問。“侗,隋家天下已經亡了,以你單人之力,根本不可能複國!”
聽到心謀被揭穿,楊侗不怒反笑,更深深的吸了口氣,離開……留下風長衫一個兀自冷冷愣在他身後。
明知那是窮途,楊侗的最後一着棋已是落子無悔……被獨自留下的那個人望穿面前的這一片宮宇深深……昔日的越王侗已再用着不他,或者說不忍再用他,那麽他呢,王世充和同病相惜的摯友,他果真能選擇一個?
還是,果真到了他風長衫該離開的時候了?
浮生不知所向,這少年後來一仰頭,竟然還是走到了綠衣宮的圍牆外,看着杆杆碧翠如墨,依稀仿佛聽到裏面那女子的叫聲:“長衫……長衫……”那樣一聲聲遙遠漫長的呼喚,仿佛是貫穿了他整個不算長的平生。
他待要答應時,忽然就一頭栽倒在身邊的這片遑遑的竹林裏,心力交瘁。
“長衫,你又喝酒了?”那少女果然正從宮門裏跑了出來,看到他一臉酩酊的樣子,将他從地上扶起,一邊嗔怒道:“你酒量又不好!為何還喝這麽多酒?”
風長衫只得強自笑笑:“我只想醉一次!”
“你醉了,又來找我?”那少女賭氣怒道:“我這就去找莫青來送你出宮!”說着起身要走。
“六兒!”長衫拉住她的衣袖,六兒驚愕回頭。
“六兒,你可肯跟我走?”他忽的緊盯着眼前少女這刻的眼睛,生怕從那裏逃脫任何一絲情絲可能。
“走,去那裏?”六兒水瞳撲閃閃:“我自然願意跟你走的,你倒說說哪裏又出了稀奇的東西?”那少女笑盈盈的看着
他:“可是今天太晚了,已上了宮匙!”
風長衫仍笑,垂下眼眸:“南門大街上最近新賣的面具惟妙惟肖,我改日給你和阿離各買一個來!”
少女笑着忙不疊點頭,稍後起身去找莫青。
風長衫望着這女子的背影就此離開,臉上的溫潤笑容終一點點的流失在夜風中,他忽低頭猛烈的一陣咳嗽,直咳的胸腔中一陣劇痛襲來,忽然就想這樣醉了過去……
月光照在他蒼白的面頰上,他嘴角赫然有一絲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