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誰主天下之七
長久的飄搖,便如置身在一艘開往海洋深處的雙桅船,白日陽光燦爛,海水湛藍,當孤鷗飛過落霞,依稀有星辰入目,微微的側眸,便見那一抹暖帶飄起,還有那女子侬侬的軟語悄悄的飄近了自己的耳側……
這樣的一個夢,他依稀寧肯沉浸在當中再不願醒來。
“長衫……”而有少女正用夢中人那低柔的聲音輕輕的喚着他,仿佛似害怕吵醒他,卻似乎又害怕他真的就此不醒。
風長衫的眼際徐徐睜開,只覺眼角從來沉重,卻是極認真仔細的看清那樣一張彌漫關切臉上的分分毫毫。
“我睡了多長時間?”他不由張口問道。
“三天!”少女眼簾一低,已翻湧出淚花晶瑩。
“傻丫頭,你哭作什麽?我又不會死!”他不覺伸出袖子小心擦幹她的眼角:“被你爹爹看見了,又道我欺負你,必等不來将你許配給我的那一天了!”
少女聞言,眼中淚花尚未隐去,就此如往常般生出嗔意。
風長衫無端笑出,強忍壓住喉間咳意。
六兒低頭看他面上痛苦,不覺又是滿腔心疼,從袖中取出絲帕替他擦拭嘴邊湯藥污跡,動作溫柔細致:“早知如今難受,當初為何喝了那麽多的酒?從今兒個起,是一滴酒都不許沾了!”
風長衫也不辯駁,竟是從來未有的異樣順和,點點頭:“六兒說什麽就是什麽……以後,我都不會再惹你不開心。” 一句話說出,風長衫抿唇更笑,喉間經久有猩甜意味彌漫。
“果真如此就好了,怕不過又是随口說說罷了”,少女細細替他掖了掖被角,也轉笑出:“你等我,我出去瞧瞧你的藥為何還不來!”
風長衫在被褥中點點頭,眼睜睜的看着這個嬌柔的身影從門邊消失……一邊的地上,瞬間便落滿了被窗棂隔碎的陽光。
“六兒……”他是最後放縱自己忽的又出聲喊住幼年玩伴的那個名字,看着少女從方消失的門邊重探出半張臉來,雙眸中竟生出一些歡喜來。
“含涼殿可有什麽動靜?”他忍不住又是一陣咳嗽。
少女遠遠搖了搖頭,仍走回他身邊替他掖好被角:“這幾日宮裏平靜的很,你再莫多想,好生歇着,含涼殿若有事,我自會第一個告訴你!”然後她看着榻上男子的眉角微松,這才阖上眼簾,也沒有再看她多餘一眼,少女雖覺心上一點異樣,然嘆了口氣,卻已走了出去。
“公子……風公子終于醒了!”小允子急步向含涼殿後奔去。
仍是那棵孤松,松下,楊侗獨自站在這處山坡上,此刻才輕輕的舒了口氣,緊皺的雙眉些許的松開,卻現出另一
種疲倦。
小允子等了片刻,悄悄的退下。
四周冷涼又是無人,土坡上寂寞人的目光尋不得落處的掠過眼前那殿宇重重……
人生是一局棋,一子動,滿盤動,而他這顆棋子,已拖累另一個人太久。可他如何抉擇,才不至于讓滿盤皆輸,還賠上他這一輩子唯一活着的可供信任的人呢?
一個綠色的衣影正悄悄的走近含涼殿宮牆對面的那座高亭,遠遠的仰望着這邊,楊侗的目光掠往那邊時,也掠起那少女臉上一陣慌亂。
他眸中忽的笑了,定定的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惴着眼神,也是打量了他很久:“我就是楊侗!”他讀出她眼中的疑問:“是他叫你來的!”
果見那少女猶豫片刻,遙遙點頭,小心問他:“你可好?”
皇泰主眉間一動,年輕臉上有薄薄苦笑溢出,怎生回答,眉宇卻仍是片刻安靜回那女子:“你回去告訴他,我會很好!”
那樣一個仍不知世事艱難的少女,聞言于是暖暖笑出,清澈的臉龐上有異樣美麗頓生:“太醫說長衫有些積病,他已答應我從此之後再不沾酒,将養一些時候就好,他怕是一直擔心你,所以我特定來告訴你一聲!”
皇泰主長久冷清的面上最後也是真心笑出,仿佛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安寧,坡上清風襲來,心裏片刻卻忽然有些羨慕起那個比他更早遭逢遽難的少年來。
“可惜若是我早些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便能幫你們了……”俄而片刻,他忽輕輕道。
這樣一句未及前意,不達底端的話,那少女自然絲毫不能懂他的真意,卻是安慰道:“你若照顧好自己,不要再讓長衫擔心你,這才是于他最好的!”
楊侗眼中不由一愣,随即笑:“好!”目送着這女子背影離去……眼前的含涼殿依舊灰蒙蒙一片,楊侗的心裏忽然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平靜。
是以,那一日,神色出奇的好。
“公子,今兒胃口可好些了!”小允子笑吟吟着,将菜中僅有的幾片肉撥到楊侗的碗中,楊侗看在眼中,也不阻攔,只是将頭轉向一側,不讓小允子再看他面上不忍神色。
含涼殿的宮門邊異常傳來聲響,小允子慌張跑了出去時,只見一只籃子不知何時擱在宮牆邊:“咦……”小允子便面露納罕,四顧道:“是何人?”
“噓……”仍是早先對面的高亭上,柳枝輕揚隔斷間,一襲女子的綠裙這刻輕輕揚起,雲鬓微低,露出一張傾國容顏,已将手指往唇間一壓,示意這小太監不要發出聲音。
小太監連連點頭,慌忙将那籃子搬回了含涼殿。
皇泰主望着這陡然出現的盛滿食物的籃子
,也沒有多問,只眉眼間卻有了笑意。那一種笑宛如在楊侗的心中緩緩的開出一朵花來,也只有他一人靜靜的享受着那花開的滋味。
“公子,你在笑!”小允子忽然喊道,說着眼中怔仲,楊侗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真心的笑過。
“你肚子還不餓?”皇泰主溫和道。
小允子回過神來……等走出含涼殿,看到他家公子仍是對着那棵柳樹抿唇笑出,心裏難過,只想公子莫不是真被關的傻了,竟對着一棵柳樹也能笑的那麽長久?
不過短短兩日,這含涼殿的日子不像先前艱難,自有有心人源源不絕的偷偷送進日常所需:“姑娘!公子從前最喜歡食洢河的銀魚呢!”小太監隔牆喊道,眼見着那人微笑着點頭離開……楊侗一直微笑着,楊柳依依,如那女子的眉。
半輪殘月勾在含涼殿的殿角,他慢慢的踱到殿外,仰頭看着這上方晦暗的天宇。
他的眉間蹙起。
已經接連兩日,沒有等到該來的消息……今日是第三天!
他的目光緊緊的盯向含涼殿的那兩扇緊閉的宮門……後一刻,小允子正蒼白了臉驚恐着向他跑來,皇泰主的臉上立時有落幕的灰色,聰明如他,自然已明白發生了什麽……曾如長衫所說,蚍蜉撼大樹,成敗早已注定。
他不過是多此一舉,徒做掙紮。
“公子,鄭王剛殺了獨孤大人一家,裴仁基,裴行俨兩位将軍昨日就已經處死了……”小允子遠遠哭道。乍聞至今仍暗處擁護公子的那幾位臣工都被王世充殺害,愚鈍如他都明白楊侗從此怕再無回天之力,恐就此要被監禁在這含涼殿中等死。
楊侗的眼中一直沒有波瀾,緩緩的回過眼神看着小允子絕望的臉,再無轉圜餘地……他嘴邊忽然有莫名的嘲意。
然這卻不是全部,當一陣桃花的香味忽然從高聳的宮門外飄進,深重的宮門吱呀的打開,他有些吃驚的望着眼前蹁跹而來的少女,沒錯,他看到了王世充的那個女兒!
王世充早已下禁令,普通的人根本不能接近這座含涼殿!
這少女卻能輕易出入,此刻更是趕不及的叫仍在抹眼淚的小允子趕去幫手:“小允子說你喜歡洢水的魚,你嘗嘗我的手藝呀,娘教的”桃花鳜魚”,長衫也挑不出毛病來的!”那少女伸手理理鬓角落下的碎發,對仍自怔怔出神的皇泰主歡喜笑道。
那樣沒有一絲防備于人的笑意,六兒,竟會是王世充的女兒,天意何其弄人!
但他楊侗,卻是一開始就知道。
仍是滾燙的瓦甕,當中盛滿湯汁乳白,更有桃花香味誘人迎面撲來,做這湯的人顯然是費了心思,而皇泰主的臉上忽
然浮起很虛的笑意:“六公主的這份心意,楊桐不知如何回報?”
少女便驚在當地,呆呆的看住面前人,知道一切再不可隐瞞。
舊時的皇泰主就那樣一眨不眨的看着王世充的這個女兒,直看的自己眼角似欲裂了開來:“既是三生有幸,小允子,将殿內的那壇子綠醴拿來!”
一向聽話的小允子,稍後卻呆在原地一動都不肯動,只兩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家的公子,眼淚卻忽然控制不住的湧出了眼眶。
“小允子,難道如今連你也再不肯聽我的話了麽?”那個落寞的皇孫忽然嘆了口氣,徐徐轉身的孤獨影子像極秋天轉瞬将從枝頭凋零的最後一片枯葉。
小允子于是哭着跑進了那座暗無天日的殿宇。
碧綠色的皇家佳釀,倒在普通的瓷碗中,泛着幽幽的熒光,楊侗微微拊袖作出“請”的姿勢:“勞煩六公主這幾日的照料,楊侗無可回報,謹以此作謝!”
坐在對面的少女臉上仍是惶恐,片刻不敢輕易動彈,後來小聲道:“你不怨我的爹爹麽?”
楊侗聞言,臉上不知是笑是苦,既有堪破世事的眼神蕭索,眼中更有秋天般的落寂:“江山誰主,千百年來,從無定論,今日你父親奪得洛陽,明日也不知洛陽又将是誰的天下,誰會知曉?!”
少女張着嘴,始終不知道怎麽再開口,怔怔的看着,眼神中殘有愧色。
“請!”皇孫将那杯綠瑩瑩的美酒送進她的掌心,不容她拒絕。
六公主的面上初識另種痛苦滋味,眼神小心翼翼看清對面人的表情,看楊家子孫眉頭痛苦之色頻現如長久滞留在溺亡之川,那樣的艱辛,卻是她從前想都不敢去想的,碧綠的液體就此要流入這無辜少女的喉嚨……
頃刻間,楊侗全身如被彌漫的黑沉沉的氣息扼住頸部,痛苦的喘不過起來,他陡然振臂拂開那少女手中的酒碗:“啪”的一聲,那瓷碗跌成粉碎,流淌一地的酒液滲成黑色。
年輕的皇泰主就此跌坐在身後的石凳上,眼中慘裂,冷聲笑道:“你這傻丫頭,既養在宮中,怎會從無算計?!”
六公主的一雙美麗眼睛在看清地上大灘的黑色時,不無吓的面色蒼白,噌的一下站起,已往後退去幾步,那樣一雙從來信任的眸子,終究悉數被恐懼所代替。
楊侗腦中一時亂如潮湧,踉跄起身,蹒跚着獨自往身後黑沉沉的大殿內走去……小允子遠遠似乎松了一口氣,看向王世充女兒的眼神卻已成怨憤。
而那六公主回過神,已拾起裙角就往這漆黑的含涼殿外跑去……身後那樣漆黑的殿宇中,陡然的傳來誰的琴聲,誰終将滿腹心思都賦予了身前的那具琴
,琴聲如遠鄉的離人,蕭瑟孤苦無依,夕陽西下,古道,寒鴉,那繞于老樹枝桠間的最後一聲哀鳴,是垂死之音。
天地将暮,一切俱從此掩于黑暗中……許久後,那含涼殿內傳來誰的一聲嘆息,有洪荒般的寂寞!
六公主便被霎時怔住在那兩道封閉太久的含涼殿的宮門前,回頭,看身後那更大灘一點點蔓延開來的黑……霧色已起,冷月冰涼,四下從來冷寂。
一道颀長卻孤瘦的人影後來再度邁出含涼殿的殿門,将自己曝露在這片月光的冷色中,身形愈發的冷峭。他徐徐而行,漫無目的,已不知歸途究竟會在何方,那落在在宮門處的目光忽不由自主的一緊。
一個嬌俏的身影還坐在石階上,聽到他的腳步聲,擡起頭,兩粒星辰般的眸子不知是因誰而變得暗寂無光…… “傻丫頭,你仍坐在這裏幹什麽?”他不由得苦笑:“難道你心中不怕嗎?”
六公主怔怔的仰頭,怔怔望着這個被她父親奪去城池的楊家子孫,不知如何開口。
清澈的一雙眼睛,便被對面的皇孫悉數看清當中的擔憂,她因風長衫之故,是以不忍他獨自墜在黑暗中不能抽身,更因她父親的緣故,于他存了百般內疚:“可曾習琴?”
六公主一愣,不妨他這樣問出,低低一搖頭道:“略懂些……”
“你跟我來。”楊侗忽然喚她。
明月,小山崗。 “你彈一曲我聽聽!”
少女依他言,坐到琴前,十指撥彈出泉水叮咚,酣暢淋漓。
皇泰主目中便有贊許之色:“難得這世間還能聽到琴音如這月色般皎皎幹淨……”他擡眸,看着面前的女子:“六兒,這世間萬般,我俱輸于長衫,唯有這琴技,我當仁不讓,你可否答應讓我做你的弄弦之師?”
六公主便驚訝望向面前那雙淡褐色的眼睛,那樣的風浪後,現如今只剩下水波不興,煙岚不起,一時再看不見紅塵阡陌,黃沙狼煙。
楊侗笑笑,月白衫子一動,已安然坐下:“既如此,為師今天就教你為琴第一課!”
風長衫聽到昔日同窗正教那少女習琴的消息,卻已經是在半月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