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兵臨城下之一

武德三年 ,當李唐以閃電之勢蕩平中原諸多紛雜的勢力後,将目光移向了威脅關中的最後一處頑守的城池,洛陽。洛陽城,雄踞“天下之中”,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通幽燕,南系襄荊,歷來為諸侯群雄逐鹿中原的皇者必争之地。

七月,李淵以先鄭後夏、诏秦王世民督諸軍擊王世充。

長安城,薄霧中的秦王府,萬物俱還憩息,少有一點聲息,而因着這虛無缥缈的霧,整個府邸也一改平日的肅穆,此刻卻透出一股清冷來。

府中一處庭院,千杆翠竹,竹葉上綴滿清露,一滴忽再承受不住長久之重,緩緩的滑落葉脈,卻被一雙十指修長的手接住,冰冷瞬間濡濕進那雙同樣泛着冷意的掌中。

猛地一陣風過,千葉婆娑,萬滴竹淚,那人的一雙手卻如何都能收的住了?

頓時灰色磚石上落進千層淚。

玄衣男子不免怔在竹下,原本堅忍的眼中落寂之意也無端忽的更深了。……不遠處傳來窸窣的腳步聲,一雙蘭花金繡鞋稍後進入他的視線,他微擡頭,黑瞳中眸光黯淡已流轉成平和,低道:“天色尚早,怎的起來了?”

秦王妃長孫無垢一雙秀目疼惜的打量着面前這個自己一身将倚的男人,他為何獨立風中,她又怎不知,卻只是為丈夫披上一件薄衣,柔聲道:“晨間的露水還是有些冷的……殿下怎可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李世民拂了拂上身的寒衣,玄瞳中終露出一絲暖意:“我這一去,這府裏又要辛苦你一個人了!”

秦王妃再度墊起腳尖,小心為他拂去黑發上的水珠,垂眼,溫婉一笑:“不是還有福總管麽,夫君不用擔心,早些得勝回來,務必小心!”

眉間一時陰霾頓消,代之以另一種豪情,秦王展眉:“你放心,我自不會負你所望,時辰不早了,我也該走了!”信手撫上妻子略顯單薄的肩,從長孫無垢身邊走過,一雙闊步匆匆跨上臺階,穿檐廊而去,片時消失在這處院外,或許是軍情緊急,所以匆忙的沒來得及再回頭看自己的妻子最後一眼。

秦王妃遠遠的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處,眉間仍凝着的笑意,終是一點點被風吹淡了。

相伴三載,不是不知個中底細,只是這樣的相敬如賓,作為一名氏族家聯姻的女子本已該心滿意足!然為何,心中會有點痛,每次都一點點的這種痛,讓她不覺以為自己又是那萬千平凡女子中的一個了……而她的夫君,是李唐的秦王殿下,呼叱三軍,橫眉天下,以風雷之勢橫掃中原,從來戰無不勝……

然這樣一個鐵血冷色的男子,卻為誰落下眉上一點澀意?

洛陽……洛陽……事隔四年,這

男子終于又要前赴洛陽了。……長孫無垢的眼中忽然有了濛濛霧意,她仰頭望着頭頂霧色的天際,很久後,那種天空遠而深邃的顏色才又回到她眶中,便仿佛她眼中從來沒出現過不同一樣。

而此時,遠在數百裏之外的大鄭宮卻渾然不知厄運即将來臨,但滄桑的洛陽大鄭宮的城牆上,此刻也站着一位白衣的女子。

女子望着遠處的邙山,邙山處在一片霧中,什麽都看不清,女子的眼眸卻穿過霧層,投向更不知名的遠方,直到霧打鬓發,發上落下一般的如淚一般的水珠來……卻何來一雙手可以去承接住!

一年之期,她并沒有去淨土寺,而當年的風郎,也終于再沒有出現在洛陽城。

女子站在長風中,眸中空冷一片。

她終于也做了那個空負了信約的人,和四年前的那個男子并無兩樣,而那男子的心情也曾和如今的自己一般麽?……四年之前,她尚小,四年之後,她已是娉婷風中盛綻的洛中牡丹,卻何嘗不感知了春殘将盡,落花凋零的意味!

薄陽終于升起,金光四透,柳墨惜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金輪,日日都見的物事,卻因為心中最後那斷開的一條線而陡然全部變得再陌生不過,她呆了一下,終是走下了這段宮牆……

而遠在千裏之外的長安,萬騎滾滾正越過潼關,大勢壓境而來。

沿着宮牆走,遠遠眺望一下蛛網空結的含涼殿,陰寒似往常任何一日,六公主呆站了片刻,轉過幾道宮角,回綠衣宮。

綠衣宮獨在大鄭宮一隅,被其它宮殿遠遠的隔絕了開來,平日裏仍是極少和王家的人有來往,她們母女三人住在宮中綠湖心的小樓上,恍惚山林隐士一般,再不管這偌大的宮殿中多少世事變幻。

自風長衫的離開後,更仿佛就斷絕了和這人世的最後一種聯系。

此刻遠遠在望的綠衣宮中,隐隐傳來誰的琴聲,那琴聲随風遠送,已經沒有幼年時聽着的一股哀傷,平淡的猶如水波不興,波瀾平靜,卻為何能忍不住讓人生出更多的悵息來?

那感覺,就仿佛秋夜,窗內的人聽着窗外,雨打着殘荷,一下,一下,尚殘有餘音,清晰入耳,然這琴音之後另藏有空蕪無邊,頃刻一并沒頂而來,原因那撫琴的人本是個空了心的人?

六公主不由得駐足。

驀地,這樣淡的如水一般的琴聲卻一度被阻斷,六公主心中一驚,腳下已疾疾的往綠衣宮走回,一眼瞥去,果然是那位新入宮的美人再次出現在了綠衣宮的整片綠竹下!

一身鮮紅怒衣的麗人就站在母親的琴幾前,居高臨下倨傲的打量着她的母親……坐着的中年婦人只得

微微一笑,緩緩站起。

博山爐中的檀香幽幽的起,籠的面前恍惚的如一場夢。

“柳夫人好雅興?”紅衣女子打量着眼前這張年華已去,風韻猶存的面容。

時光寬宥,并未在婦人的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這一番動靜,竹樓中,綠衣宮外,她的那兩個美的如妖孽般轉世的女兒已出現在她的眼底……無端的,王妍心中就升起一股嫉妒,好看的眉目瞬間便有怨憤猙獰閃過,她指着面前案上的那具琴突然開口:“混賬奴才,不是說宮中沒有什麽好琴,這又是從哪裏來的?”

沒有人敢上前,相随的宮娥們你看我,我看你。

“妹妹若不嫌棄這琴,姐姐贈予你便可!”婦人思量片刻,也開口道。

“姐姐果然要将這琴贈予妹妹?”王妍便俯身去拂那琴,“噌”的一聲驚弦,她不由得妩媚而笑:“可惜這琴若不肯認我這新主人,留着終也是無用!”雙手一推,噌噌噌數聲,可憐一架上好的琴就此跌散在地上。

柳婦人看着地上的斷琴,不由愣住,嘴唇動了動,終沒有說話。

王妍看着那張瞬時慘白的臉,美目中卻終于有了些許笑意:“妹妹無福享用,姐姐竟可将此事禀報鄭王!”說罷盈盈側身,望着這綠衣宮中的一湖綠水。

水波襲來,輕柔舒曼。

此時的她,是如此的年輕,青春,美貌,有足夠驕傲的資本。……她是真的想看看王世充在這個年華已逝的女人和自己之間,是否曾如這宮中傳言,會一如既往中蠱般的選擇前者!

“娘……”

“娘……”

就這一刻,這婦人的那一雙美麗的女兒已然已奔了過來,雙雙扶住了她們的母親。

那樣耀目的一對女兒,能頃刻盲了她的一雙眸子,曾如宮人口中相傳,她王妍并不是這大鄭宮中最美麗的女人!……太多的不甘,便讓新入宮的美人全身都忍不住的顫栗。

“我們走吧……”柳夫人的目光不離已毀的琴身,目光終有了裂意,十年蹤跡十年心,弦斷處,三千癡纏緣起何處?

然那樣的根源,她卻從來不敢去追溯。

此刻俯身欲去拾這斷琴,一只手卻先她一步将地上的斷琴拾起,而來人的另一只手便捏住了自己的纖瘦手腕……柳綠蘿立起身子,望着面前何時出現的一身明黃的男子,只是怔怔的看着,再不能說話。

十八年前,他是洛陽巡城的小将,她的身逢巨變,他一一看在眼裏。十八年之後,他已是這洛陽城中的王!浮世變幻,無人可擋,唯一不變的是每次但凡她有什麽風吹草動,第一個出現在她身邊的,就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替她擋去滿身風雨料

峭,将她護的瓷人一般。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多少女人的畢生所求,而她柳綠蘿死灰般的心中為何會從未見有一絲喜意呢?

這綠衣宮的流水和那邙澤中的碧水都是這河洛大地的水色,而每日倒影所見,卻是愈發的清楚明了,那積重的恩義再無償還可能……她所虧欠下這個男人的,多到她此生都已不可以再去想。

而匆匆而來的洛陽王迅即掃了手中的斷琴一眼,只低道:“幸好只是琴弦斷了,明日待我重新換上就好了!”

婦人垂頭,喉中不由得更哽:“這些事,何須鄭王您親自動手……”

“阿蘿,我現在能為你做的,是愈發的少了。”洛陽王不免嘆道。

他這一聲嘆息中包含了太多,就連此刻旁邊站着的這些人心中都覺出些不一樣的滋味來,婦人的心中自然更苦。

“鄭王……”王妍是不期的看到洛陽王的突然到來,已上前扯住了這男人的衣袖柔媚道:“臣妾也要鄭王親自為臣妾做一架琴!”

王者的眼中無故一涼,徐徐看向她拉住他衣袖的手……王妍手心也是一抖,竟将手不覺的松開了,卻猶自不甘的站到了這個男人身旁。

這今時掌控洛陽城命運的大鄭王這時卻邁出一步,離開了新進宮的美人身旁:“我送你回去!”俯身對那中年婦人說道。

那柳夫人竟也沒再說話,已随着他去了。

王妍眼睜睜瞅着這兩人相攜離去:“鄭王……”她朝着那遠去的人影喊道。

大鄭王的背影卻似并未曾聽見什麽,依舊去的遠了,王美人的手指不知覺中攢的至緊,染了豆蔻的紅甲便似要滴下的血珠子。似乎不過兩日前,新恩受寵,芙蓉帳暖,而如今,一切陡然間成了一灘無人可見的空氣……難道這才是繁華錯落的宮闕中的真實,詭谲,帝王薄幸?

這新進宮的美人想。還是這宮中流傳多年的一言成偈,這婦人果真是妲己再世,妖媚惑人,卻偏生出一番白蓮之姿!

滿池的荷風吹起那逐漸走遠的兩人的衣衫,然只是稀疏如她,也恍惚隐隐間看到了一條縫,那橫亘于王世充和這婦人中間的一條縫,似永生的隔絕着!

最後是大鄭宮的總管莫青将這王美人帶回她自己的宮閣,只是自此以後,那個洛陽的大政王竟果真再沒有踏足她的住處!

德寧殿,夜色深沉。

王世充望着外間的夜色思緒不由得飄遠。……燈火飄搖,大殿一側,便靜靜的擺着那具斷了弦的琴。

多少年前,他也曾是年少輕狂,桀骜不遜,以為縱馬而過,人生快意,卻不料時間過的日月雙星,何時兩鬓已星,他還有多少時間剩下,去

等那婦人最終放下心裏的另一個人?

還是,他這輩子,都怕等不到了?

這德寧殿外的樹影便仿佛要将此生都搖亂了,而另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這時從大殿外急促傳來,頃刻間将他的思緒拉回:“鄭王,斥候來報,李唐已诏秦王李世民領八萬大軍往洛陽來了……”話落盡時,莫青已肅然站在他面前。

明知不可能躲過,這一刻終于是來了!寶座上,洛陽王的眉心突突一陣急跳,仿佛已是擔憂了很久,開口道:“河北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去泯州的信使已回來了,并帶來夏王的親筆手谕!”莫青忙回。

王世充的手便略有些抖,接過莫青謹慎遞來的窦建德親筆,燈下逐字看去,緊鎖的眉頭才微微松開些……窦建德倒并不是一個只重眼前小利的人,唇亡齒寒,如今這局面和當年三國幾多相似,他若是偏作一蜀,窦建德的東吳離了他怕也難敵曹操的覆滅之災。

“李世民這個人……”洛陽王不禁喃喃,沉重道:“終于還是來了呀!”

那個如利刃般劈過神州大地的少年統帥,所到之處,望風披靡,如疾風割過荒草……又是怎樣一刀刀逐一割破了這亂世中紛起枭雄的每一個喉嚨!

“鄭王,不日後,夏王的義子将赴洛陽商量聯盟抗李唐之事!”一旁,莫青稍後又低頭禀道。

同類推薦